日期：2014-03-06 12:56:25
　　78 《空谷之兰》与机械之美。为毕业分配而结婚？
　　伊梨这时意识到，她和小柯，其实很久没有作什么交流了，两个人过上了稳定、有规律的爱情生活：每个周末两个人在一起，周一到周六则每天晚上通电话，互相交流一天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用稳定和有规律来描述爱情，伊梨自己也吓了一跳，爱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日常化、平庸化了？什么事一旦有了规律，大概就离倦怠不远了吧。
　　每天晚饭后，她把值班室的电话线拉到阳台上，跟他聊十几分钟。起初她非常起劲地跟他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谁谁谁如何如何，他听着，有时笑笑，间或逗逗她。有时她遇到一些困惑，说出来希望听到他的意见，他也只是笑笑，并无建议。那种笑，是比较远的笑，使伊梨觉得，他完全不在她的生活里。至于他在哪个生活里，她相信那一定是他头脑里那个挥之不去又无法企及的理想生活吧。
　　为了这个，伊梨觉得自己应该理解他原谅他。
　　但是，剩下的他们还有什么可聊的呢？从前他们还可以聊他的童年，聊他的叛逆，他的梦想与辉煌，失落与哀伤，现在呢，已经聊过的，不可能再祥林嫂了吧？现在，他貌似回到了现实生活，也真的在努力与现实和谐相处，可是，为什么他还是那么一副生活在别处的样子呢？
　　他的工作虽然没有什么规律，很多时间都是在家待着，看书，或写东西，但也经常出去和人谈剧本策划，有时搞展览、演出或出版，都是一些热闹人等出没的场合，但是他似乎从来不觉得这些事情多么有意思。他对伊梨说，到处都是生存两个字，搭布景送盒饭的要生存，尚未成名的男演员女演员男女作者要生存，扬名立万的导演编辑要生存，开奔驰住别墅的投资人出版人要生存，大家都在忙生存。我也是，我也在这个浑水里讨生存。你看我拿回来一沓一沓的钱，买一大堆的衣服鞋子、书、音乐和电影碟、瓷器、烟斗、手表，我有时想，我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我坐在家里的时候，穿棉睡衣，吃粗茶淡饭，听点音乐，看看书，如果不为难自己，不想太深的问题，心里其实可以很静。

　　伊梨记得他的书架里有一本《空谷幽兰》，一个美国人写的，关于中国隐士的书。那本书里，隐士终年住在深山的茅屋里，极少下山，五年换一套新衣服，每天只吃一顿饭，有时甚至一个星期才吃一顿饭，玉米或土豆，但是他们不觉得饿。
　　那应该是本有年头的书，因为书皮有些发黄，好多书页已经脱落，纸张也变得有些软而毛糙。伊梨曾经拿此书取笑他，她说你一边读这种书，一边拿着世界名表跟我谈什么机械之美，你不觉得这个很可笑吗？
　　他说，有时觉得可笑，有时觉得这其实就是自然。自然最好。你没看到有个隐士说，如果人静，住在哪里都会很静，如果人不静，就是住在深山里也静不下来。
　　那你静吗？伊梨问。
　　我……其实是想静，但没静下来。
　　他也许是挣扎的吧？一半在云里，一半在泥里。因为他的挣扎，伊梨觉得应该仰望他，应该包容他、接受他，因为很多人早就不挣扎了，还有很多人从来就没有挣扎过，他们只是为了生存，在生活里忙忙碌碌、跌跌撞撞、起起伏伏。而这样的人生，在她看来，就像低头看着蚁群的感觉，它们背着面包屑急行军，像投身一个重大战役，紧张有序，热火朝天，然后吃掉食物，然后繁衍，然后老死。

　　同样是老死，带着疑问和探究的眼光去死，比舒舒服服、浑浑噩噩地去死，来得高级一点吧？
　　这也许就是伊梨坚守小柯的原因。
　　而他，也对她相当包容。她有时忙，周日要加班，不能出来了，他支持她；她要选有意义但很难的课题做，他支持她；她要去酒泉实习，他支持她。每次和柯湘发生争执，他都站在伊梨这边，温和地劝柯湘不要干涉她的选择。
　　有时伊梨觉得很感动他对自己的理解和宽容，有时又觉得他这样做其实与他当年在演播室里听任那个评论家慷慨陈词，是同一回事——那是放弃，是“随它去吧”。
　　而现在，他会随谁去呢？
　　此前，他们在一起闲聊时，已经涉及过伊梨的分配问题了。柯湘提议伊梨去她现在这个单位做通信技师，离家近，工作也轻松，她办起来也顺手。伊梨当时就表示专业不对口，柯湘不高兴地说，你说的是大材小用吧，伊研究？我看你读书是读呆掉了，现在几个人讲专业对口，江总书记专业对口吗？他一当兵就当军委主席呢！依我看，你既不是一个有权力欲望的人，也不是一个政治天赋的人，老老实实做份轻松安定工作就行了。在中国，不当官的话，做什么都是一样的！我要是你，宁愿就在这个干休所做一名干事，读读报，写写稿，多好！我知道你读了那么多书，不甘心荒废自己的本事，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展示出来，所以我才建议你去做通信技师的，怎么也是个专业技术人员呀。没想到这样你还不满意。那你到底想去哪里呢？

　　上次她问的去哪里，和这次问的去哪里，显然不是一个意思。现在的问题俨然已经变成留不留长沙，留长沙就先结婚吧。
　　伊梨问过自己，觉得自己大概还是能够接受与小柯结婚的，但是不能接受有实用目的的结婚。她觉得这是个原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