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4-03-07 12:50:28
　　79 千重山万重水的距离。在那银色的月光下。
　　梅小寒回学校这么长时间，表叔没有出现过一次，哪怕电话也没有。有几次值班室电话铃响，有人在走廊大声喊“梅小寒，电话！”她心里跟揣了小兔子似的，一路小跑，捂着胸口平息呼吸，然后镇定地拿起话筒说：喂——
　　电话里不是张三就是李四，反正不是表叔。
　　她心事重重、焦头烂额、夜不能寐。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伊梨也在烙饼子，伊梨把自己的烦恼暂搁一边，转而声讨起李军医来，言辞激烈。这种时候梅小寒总是沉默不语，委屈和愤怒的分量跟着下降好几个度——她觉得底气不足。伊梨只知道她要离婚了，因为李军医要做爸爸了，而妈妈不是她。可是她哪里知道，除此之外梅小寒还有那么多的纠结呢？她心里像压了一座山那么难受，这绝不仅仅是伊梨所知道的李军医背叛那样简单。

　　何况在那个背叛面前，她已经失去评判和谴责资格。
　　梅小寒觉得她需要找个人聊聊，可是把脑子过了个遍，发现无人可说！无人可说的原因在于她只想跟一个人说，可又不能对这个人说。她和表叔，一是他们还没有这样的基础，他对她的生活差不多是一无所知吧，他甚至根本没有了解的兴趣，除了知道她是东风子弟以外，别的从来没有提过问过；二是他们有了东风的那一夜，她再对他讲自己要离婚，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暗示，这种暗示如果想复杂一点，甚至有讹诈的嫌疑。梅小寒觉得这样既荒唐又可怕，她断不能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而其实，她这样思前想后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何需在说与不说之间斗争呢。她真正想要的，也许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微笑、一个拥抱而已，但这些显然也是奢望。她在学校一两次大会上见过他，为了看清他的面貌，她甚至把伊梨的眼镜摘下来，给自己戴上，试图发现他的表情会有所改变，当然这是徒劳的。她再一次明白，她和表叔之间，仍然隔着千重山万重水。
　　多年以后梅小寒对那时的自己作了冷静分析，她承认那时离婚这件事带给她的困扰，远远不及表叔的杳无信讯来得强大，甚至后者的困扰一定程度上掩盖和抑制了前者的困扰。她当然也会想起和李泉生活的点点滴滴，总有些情深意切或者相濡以沫的镜头浮现脑海，毕竟此前他们一直称得上凤凰于飞、琴瑟和鸣。但是，她那时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表叔的一无消息上。她作了种种猜想，比如他很忙，他不方便，他生病了，他怕影响等等，再或者他干脆就有酒后失忆症，把东风一夜忘得干干净净……这都是些一戳即破的理由，可是它们却成了梅小寒的救命稻草。以梅小寒的处事经验和智商情商，怎么不明白这些理由的不靠谱？可是如果不是拉了这样的理由来垫背，难道要她直面被遗忘或抛弃的现实？

　　她最不愿意承认的就是：表叔后悔了。他也许会认为是酒后乱性，面对她就意味着要面对错误，他没有这个勇气。如果这样，她该怎么办？她要去提醒他吗？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否定掉了，如果已经是一条被搁在岸上的鱼，徒然动弹几下，最多只能挪一小片位置，最终还是停留在岸上。哪怕真的幸运落入水中，可那最多只是机缘巧合，与水无涉。
　　梅小寒不愿做一条水无意接收的鱼，她宁愿干在岸上。她做好了姿态，不说，不动，安安静静做自己该做的事，假装一切未曾发生。
　　那天她拿着离婚报告往邮局去的时候，远远看见表叔和校长在教学楼前说着什么。那时空气里到处是清新的香樟树的气息，弄得梅小寒有些魂不守舍，她这才发现香樟已经长出小花蕊了，栀子和月季的叶子变得浓绿。从前她是个很关心树木花草的人，在东风她还把大蒜和萝卜头切下来，泡在水里，让它们长出绿色的叶子，来到这里上学后，校园里一年四季都有常绿的植物，这点让她特别欣喜，有时早操或傍晚散步回来，她会在花坛里偷摘几朵快要凋谢的花回来，插在玻璃瓶里，放在书桌上。而这个春天，她竟然忘掉还有万物生长、花树繁茂这回事。

　　课间铃响，广播里播放的是《在那银色的月光下》，不期然听到这支歌曲，梅小寒差点流下泪来。军训那个中秋，她和表叔共舞的就是这支曲子。那时表叔还说这是个老歌吧，听起来耳熟。她回答说，这个叫《在那银色的月光下》，王洛宾写的。表叔想了想，说，哦，我想起来了，是这个名字，不过可不是王洛宾写的。这是旧沙皇时代俄罗斯的一首民歌，苏联革命之后，许多俄国人到新疆定居，又传给当地的民族，当时王洛宾在新疆军区当文艺科长，经常和少数民族朋友一起喝酒唱歌，这首歌就是他从一名塔塔尔族人那里学来的，所以很多人误以为是青海民歌。

　　当时她一边听他讲解一边心里直犯嘀咕，他连歌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却对歌的来历搞得这么清楚，这是在欣赏音乐还是在做科研啊。不过，从那以后，她每次听到这首歌曲，都觉得特别美好，旋律深情优美，歌词深情浪漫，她听着听着，把自己幻想成想骑马的姑娘：
　　我骑在马上
　　箭一样地飞翔
　　飞呀飞呀我的马

　　朝着他去的方向
　　此刻，他站在那里，与她相隔不过100米，她却假装没看见，穿过校园，直奔邮局。
　　把信寄出去以后，梅小寒没有回学校，而是绕了一大圈，来到学校后面的大堤上。她走下大堤，坐在江边，扯了几根草在手上绕来绕去，然后流泪，啜泣，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