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4-03-12 20:51:05
　　85 　三个人最后一次坐在一起。
　　伊梨心里已经把复习考研这事儿扔一边了，但因为时时想起王向上那句刺耳的“嫂子”，所以还是经常把书捡起来啃，这个姿态好像是抵御王向上戏谑的一个盾牌。王向上，你太坏了啊！
　　周末她仍然和小柯在一起，有时她自己过去，有时是他过来接她，两个人也没有其他活动，多半在家里看看书聊聊天，在楼下弄弄草药——小柯学他父亲当年的样子，在门前的地里种了几排草药，他差不多天天要给草药浇水，松土，然后站在那里看好半天。伊梨起初对这项活动也蛮有兴趣，可是草药只那么几十株，可以做的事实在有限，他们长时间站在那里，又没有太多话，这事让伊梨觉得很无聊。

　　是的，小柯越来越来沉默，这种沉默让伊梨很无措，也许他还没有从母亲去世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伊梨不知如何安慰他，她只能安静地呆在他身边，陪着他，在他有兴致说话的时候，她会认真地倾听，并试着最大程度地理解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理解他成为她要努力去做的一件事。想到这一点，伊梨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人会不知不觉走神，她看着小柯的眼睛，思绪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毕业在即，按照此前他们商定好的计划，一毕业他们就该把结婚手续办了。这件事越来越近，伊梨越是觉得茫然和不安。

　　伊梨和梅小寒有点无所事事，内心又有几分挣扎，所以常常在校园里东走西走，并无太多对话，现在说什么都是说不出来的感觉，所以，两个人常常是沉默着走了一圈又一圈。有时候两个人跑到黄橙那里去玩，黄橙总在整理照片，看摄影画报或者写点文章——寄给杂志社的照片需要一些介绍性或抒情性的文字。她现在也不像刚开始迷上摄影时那么有激情四溢了，那时也许她需要一个飞跃抛弃旧我，需要一个夸张的情绪把长久的抑郁驱散一空，她现在变得比较平静，是充实感和成熟感支撑下的平和安宁。伊梨有次问她，你现在不看英语了啊？她说我用英语啊，黄橙指着刊登在杂志上的照片和文章，那里面有些就是英语期刊，比如《中国旅游》之类。

　　教学上的东西不弄了吗？伊梨问。
　　还弄那些东西干什么？黄橙平淡地说，我上的课跟教授们比，不比他们差吧？以前我知道我比他们中很多人都好，但我假装不知道，这样我心态可以平和一些，现在呢，他们知道我比他们很多人都好，但他们假装不知道，还要借机打击我压制我，为的是维护自己的面子，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种种荣誉和待遇。黄橙笑了一下，说，我不和他们争，也不屑于和他们争。不管他们对我怎么样，我就是凭良心凭道德感，对工作尽职尽责，保证达到或超过标准。但仅限于此，是否尽心尽力就不要管了。

　　于是伊梨知道，职称的事还是让黄橙耿耿于怀了。学校评职称，历来是论资排辈或照顾关系，这不是什么新鲜事，黄橙也不报什么希望，可是毕竟有申报资格，她便填了申请材料交上去，哪知那些评委们一会儿说她不是副教授，不够资格给研究生上课，那些研究生课时是临时代班，不能算数；一会儿说马纤离的事情一直没有说清楚，她不能脱干系；一会儿说她不务正业，翻译什么电视片，搞什么摄影，等等，就是没人客观评价她的授课质量、所带班级的通级率、学术成果及答辩水平。一场评审下来，不但职称没评下来，还惹出一身的不是，把黄橙气得吐血。

　　据说在评审会上，尹部长为她说话来着，但寡不敌众，而且他说话似乎有所保留，有所避讳，也许与他要竞选院长有关吧，他不想惹那帮老朽，况且黄橙还是位年轻女子，一位目前实际单身的清秀女子，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还是那句话，原则不原则，得看利益够不够大。
　　黄橙平淡古典的气质不知不觉中被明快平实代替了，她投入到摄影中的热情让人觉得那是燃烧的欲望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她把自己放在那里，是为了涅槃，为了遗忘并且开始。
　　这么晚了，黄橙还没有吃饭。只要没有课，她的时间就是乱的。她从冰箱里拿出酸奶和苹果，打算拌着吃，梅小寒说空腹不宜吃酸奶的，何况你来了那个，哪能吃这么凉的东西。
　　黄橙痛经，每次来月经就得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因为这个毛病，马纤离还特地买了热水袋，她疼的时候灌了热水给她捂在肚子上。现在马纤离不在了，她也懒得过那么仔细了，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坦然接受命运好了，何必那么自怨自艾、自怜自惜？所以，热水袋早就不知扔什么地方了。疼就疼一点吧，忍着。说也奇怪，自从她暗示自己要忍着以后，肚子似乎真的没那么疼了。她想，人定胜天原来还是有些道理的。她蜡黄着脸，眼圈下面有青黛的颜色，腿似灌了铅的酸痛，但她藐视它们，所以，她不觉得吃冰的酸奶有什么不好。

　　梅小寒坚持不让她吃酸奶，她起身拉开冰箱，发现里面除了胶卷、苹果和酸奶，再无其他。
　　你真是个仙女啊，不食人间烟火。梅小寒说，家里还有米吗，我给你熬点粥吧。
　　梅小寒在厨房里熬粥，意外发现了暑假从兰州带给黄橙的枸杞，想必她一点也没吃，一袋完完整整地躺在抽屉里。她把枸杞投进粥里，把火拧小，让锅面保持微沸，那些小泡泡慢吞吞地涨大，噗的一声涨破，暗红的枸杞马上变得鲜艳，白米粥立刻生动起来，这让她想起那天清晨，她也是这样，一个人站在厨房，安静地为尹辰熬粥。
　　她熬好粥，买了榨菜，给他送上去，他说我不吃早餐的。
　　她用心做的，却是他不需要的。
　　他只说，来，她就顺从地躺下。他不吭声，没有信号，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就如她肚子里的那个胚胎。
　　黄橙喝粥的时候，梅小寒喝酸奶，伊梨吃苹果，三个人各吃各的，动作缓慢，没有言语。
　　半个小时后，她们三个人安静地坐在屋子里，伊梨和梅小寒一人据守沙发一端，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黄橙拉过一张藤椅，和她们相向而坐，人却斜歪在椅子里。也许是坐得不舒服，她起身移到沙发上，坐在她们中间，三人慢慢靠在一起。她们面前的茶几上，扔着几本杂志，三杯已经凉掉的咖啡。
　　夏天的夜晚，窗口梧桐树叶随微风摇摆，间或弄出一些声响，这是这个房间听到的唯一声音。
　　她们不知道，这是三个人最后一次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