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4-03-11 21:24:56
　　84　沉默安静下的焦虑。她服从的是她的悲悯。
　　毕业前这一段，是最闲散的时光。没课，没作业，论文写完了，只等答辩，队里要求也没那么严格了，所以无论正课时间还是休息时间，总能见到毕业队学员东晃西晃。这些老生表面上看，一个个作风稀拉晃晃悠悠，其实有许多人心里颇为煎熬，嘻嘻哈哈间流露出焦虑和担忧，因为他们还在等待关于毕业分配的最后消息。
　　在毕业分配问题上，梅小寒和伊梨同时保持了缄默。两人不再提关于分配的只言片语。此前，一个说要回东风，一个说要考博，现在两个人都变了，但似乎都没有勇气通报改变的原因，所以大家彼此都以为对方仍然保持着原定计划。
　　作为两个不再为分配烦恼的人，梅小寒和伊梨应该都真正放松，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梅小寒虽然做好了回东风的准备，留不留校其实无所谓，她只是和那个人较一较劲罢了。本来事情如此下去也无妨，她内心也可以暂时获得平静，可是她临出门那句“我怀孕了”却没有引来半点反响和回应，令她心里十分愤懑，她觉得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难道我说得不够明白吗？难道他没听懂我的话吗？或者他以为，我本来就是个已婚女人，怀孕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总而言之，我的怀孕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她原来计划答辩完了去做手术，然后回东风，但没料到出现这样一个转折，这下弄得她已经没法顺利把这个计划进行下去了。

　　她身体里有个时刻与她在一起的胎儿，纵然已经作出放弃的决定，她还是忍不住对这个小东西猜想一番，他的眉眼，他的鼻和牙齿，他的笑和哭，他的脾气性格，会像谁呢？像她还是像他多一些？他们的五官各有优长，性格截然不同，也许结合起来，会是个不错的孩子。想到这里，她总是心痛，没人知道他的存在，除了她，以后也没人知道他曾经差点长成人形。他不会存在更长时间了，再过二十几天，他便结束短暂的生命之旅。

　　三年前，来这里上学之前，她也是意外怀孕，那时录取通知书还没来，她暗自盼望考学失败，这样她可以有相对充足的理由把孩子生下来。可是，通知书偏偏来了，她犹豫着，思忖着，想着如何向李泉坦白怀孕的事，并说服他同意她留下孩子。她的办法还没想好，李泉却主动来给她做思想工作了。是的，他早就知道她怀孕的事了，只是默不作声而已。也许他心里，也藏匿着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愿望，那就是梅小寒读研无望，他们“不得不”生下孩子。

　　无论梅小寒如何含泪痛陈放弃读研生孩子的热望，李军医就是不肯答应。他说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一睁开眼看到青山绿水，而不是荒滩戈壁；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说标准的汉语和英语，没有甘肃四川或河南口音；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接受规范的良好的学校教育，这里有什么？师资、眼界、设备、教育理念哪一个达标……他们众多的家庭事务，都是梅小寒说了算，可是在这件事上，李泉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商量余地。两人吵得天翻地覆，最后一个摔门而出，一个闭门大哭。

　　深夜了，李泉回来了，默默去厨房做晚饭，饭后又默默去洗碗——从前他是不干这些家务活的，他不喜欢干，梅小寒也不让他干。梅小寒悄悄走进厨房，把他身上的围裙解下来，说你出去吧，我来洗。李泉说不用，我来吧，你去歇着。梅小寒平静地说，歇什么呀，明天就做了，还那么娇气干嘛？说着把围裙穿好。
　　李泉愣了愣，帮她在身后把围裙结系好，对她艰难地说了半句话“留得青山在”……
　　那时，对于李军医来说，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有意义的，那就是离开戈壁，回到内地。梅小寒斗争很久，最后还是服从了。
　　只有她知道，她服从的不是李泉的强硬，她服从的是她的悲悯。
　　现在，梅小寒再一次怀孕，再一次得终止妊娠。她没法不觉得悲哀。但是她也知道，她服从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的强硬，她服从的仍然是她的悲悯。
　　她已经戒了烟，想对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好一点，她每天散步、吃水果、做腹部按摩、在心里和他说话，好像打算把他生下来一样。有时她突发奇想，真的生下来吧，可是下一秒钟她就把这个想法枪毙了。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产生生活残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