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在老霍的影响下，我早已逾越了偶遇、邂逅、觏止所能带给人的惊喜。老霍曾经说过，我们遇到的所有大惊喜的背后，总会跟着若干个或大或小的账单。与其没完没了地一笔一笔地还债，不如清清淡淡，惊而不喜，喜而不收。
　　我低下头，凝视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酒杯，凝视杯中的白兰地，心中倏地漫过一丝浅浅的暖意，眼眸中就有些湿润了。多少年来，酒是我最好的伙伴，它伴我醉，伴我醒，伴我在半醉半醒中哭罢笑、笑罢再哭，直到心中沉静如水，笑容凝结如冰。
　　我慢慢地提起手臂，将杯子停于鼻子下，轻轻地摇动了一下手腕，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瞬间就被那种我最为熟悉的美妙的眩晕和眩晕的美妙给牢牢地抓住了。我闭上眼睛，先是小啜一口，抿着嘴唇蠕动着舌头，用心地品味了一会儿劣质白兰地的味道，继而扬起下巴，一口干了杯中酒，然后轻轻地放下酒杯，站起身，一边面无表情地向楼梯走去，一边暗暗地念起唐代的寒山在《三字诗》里的诗句“我居山，勿人识。白云中，常寂寂”。然后，我温柔地对自己说：“醉，不要再来这里了。尘世的喧嚣与你无关，你的世界应该是寂寂而独欢的。”

　　就在我一边与自己对话，一边抬起右脚刚刚踏上楼梯之际，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一张嘴巴贴在我的耳边大声说道：“来都来了，为什么要走？缘来缘去都躲不过的。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我愣了一下，停住脚步，若无其事地保持着右脚踩在台阶上，左脚踩在平地上的姿势，却在暗中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左腿，微微地弯曲了左腿的膝盖，同时将左脚的脚尖轻轻地向外侧滑动，并踮起了右脚的脚尖。我极其迅速地调整好体位后，慢慢地侧过头，盯着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镇定地说：“请您自重，否则……”。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被这只白皙，纤细，修长的手给惊呆了。从这只手，我能够断定，身后这个人就是刚才那把“利剑”的主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剑客”会“横马立剑”地拦截我。一时间，我有些窘迫，又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否则。”不等我思量好如何应对这位“剑客”，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留下，我们谈谈。然后，我们一起告别这里，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他的目光是利剑，他的话也是利剑。我只觉得剑锋又一次触碰到了我的心。只是，这一次我既没有看到盛开的小花儿，也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感到心头倏地一凉。这阵凉意一一地秒杀了我先前那些复杂的情愫，让我霍地冷静下来，即刻回复到了防护状态。

　　有生以来，我最恨向我下命令的人，尤其是向我下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的人。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所有向我下命令的人归为我养母的同类，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对养母的恨发泄到向我下命令的人身上。尽管，很多的时候我都会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试图说服自己，但是，克制与说服的结果总是无法克制与无法说服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左侧慢慢地转过身，将浑身的力量都运到了右腿的膝盖上，同时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剑客”。在射灯的照射下，我看到一张白而消瘦的脸庞。一缕长长的头发挡住他的了前额，一双凹陷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这火焰太炙热了！为了躲避火焰，我本能地退了一步，一个趔趄，两只脚同时踩在了楼梯上。
　　“剑客”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继续下命令道：“跟我来。不要试图逃跑。就算你逃得过我，也逃不过你自己的心。”
　　“你？你？你？”我有些慌了，想为自己的心做辩解，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接连说了几个“你”。
　　“没错。从你第一次来这里，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第一次来，是一个月前的一个周六的晚上，第二次来是接下来一周周六的晚上，今天是第三次来。”“剑客”斩钉截铁地说，“你第一次来时穿着一身白。那天，没等午夜场开始，你就落荒而逃了。第二次，你来得很晚，那天你穿了一身黑。午夜场刚刚开始，有人请你跳舞，你推辞说不会跳，对方说你不懂规矩，对你不依不饶，结果被你当场撂倒。后来，在大家的起哄下，你们连干了三大扎啤酒，对方佩服你是女中豪杰，保证不再惹你，算是了了恩怨。”

　　“剑客”顿了一下，一边拉着我向吧台走，一边继续说道：“傻丫头，似乎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女孩子在恋爱和想恋爱的时候，智商情商都为零，在初恋或初次动心的时候，智商和情商都为负数。”
　　“那又怎么样？”我自知辩解无用，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我扬着下巴，盯着“剑客”那令我心慌的手，假装淡定地说，“请把这根枯枝移开。”
　　“噢，对不起。我以为两根枯枝相嫁接，可以孕育新的生命呢。”“剑客”用收回的手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叹了口气，用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口吻说道，“我是为你而来的。你不希望自己是为我而来的吗？”
　　就在“剑客”撩起头发的一刹那，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幽幽的光亮。这丝光亮让我猛地一震，因为它让我想起了梦中的那个英俊少年，还有梦中那个花儿一样的自己。只转瞬的工夫，我刚刚被男人的命令所秒杀的种种情愫就一一地复活了，随之而生的还有羞涩，还有渴望。
　　“如果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又怎么样呢？”我豪爽地说着下了台阶，避过了光线最强的路段，以免被“剑客”看到我面庞上的绯红。我想象不到，“剑客”那句“我是为你而来的”道出的是他的真情实感。我更想象不到，我曾经先后两次来到迪吧却又匆匆逃离的情景，不但都被他“捕捉”到了，还促成了他长达一个月的等待。
　　听了我的话，“剑客”愣了一下，随着我转过身，伸出了右手，调侃道：“今晚，可以嫁接吗？”
　　“为什么不呢？”我也伸出枯瘦的右手，玩世不恭地说，“我叫醉，醉生梦死的醉，纸醉金迷的醉。当然了，也是醉舞红尘的醉。”
　　“剑客”握住了我的手，大声说：“我叫风，寒风凛凛的风，风云变幻的风。当然了，也是风花雪月的风。”
　　我猛地一惊，倏地抽回手，转身走向吧台，故作镇定地说：“今晚，我请你喝酒。”
　　身后，“剑客”用浑厚的中音大声喊道：“好啊。今晚，我请你听风。”
　　我又是一惊，心弦猛地震颤起来，瞬间就波及了全身。我觉得自己仿佛一张被尘封了几世的古琴，终于等到了真正的琴师。这琴师只是轻轻地一拨，便唤醒了我生命的乐音，并有串音成曲之势。这样的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但绝对是我内心所企盼的。我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在一张卡座上坐了下来，优雅地打着响指请调酒师给我们来两杯扎啤。

　　“不，来两杯柏图斯，要61年的。”，风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对调酒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