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北京不像现在这样高楼林立，那时候位于东长安街的赛特大厦可是一枝独秀、名震北京。赛特之所以出名，主要是它突出一个“贵”字。地段贵，楼价贵，而它底层百货商场里所有的商品，更是贵得令人费解。
　　当时我作为一个北漂美术设计师被招进赛特大厦里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真有点梦想成真的诚惶诚恐。我们老板——一个满脸横肉的黑胖大汉，跟“黑豹是哥们儿”，所以我们不承接广告，只承接商业演出，而我的任务就是设计演出海报。我们的午餐就在赛特员工餐厅搭伙。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正规、管理最规范的员工餐厅。赛特大厦是日资企业，搭伙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日本人的纪律性和较真儿精神，有了一个深刻的理解。

　　员工餐厅的午餐是自助餐形式，并且每餐都赠送水果。在中国的餐厅，你只要敢说饭菜任意拿取，那餐厅的泔水缸很快就满了，何况那是路边盒饭两块钱买三个菜的时代。赛特员工餐厅也是如此，开业几个星期以来，泔水缸堆满了雪白的米饭和大块的排骨。而员工餐厅那些本来人首一只的水果，经常被就餐的人多揣好几只，带回自己公司送人。
　　不久，餐厅贴出一张告示，说明食物遗留在盘子里超过10%，将被处以午餐金额的三倍罚款。贴出告示的当天，餐厅泔水缸后面站了一个西装笔挺的“卫士”，他站在那儿目光炯炯地扫视着每个来往泔水缸里扔残渣的人，弄得所有就餐人都战战兢兢地反复检查自己盘子里剩饭的数量，生怕被逮住罚款。另外，水果改为配给制，水果盘前也站了一个“卫士”。就餐人员每人仅限一份，可以带出餐厅吃，但绝不能多拿。直到我离开赛特，泔水“卫士”和水果“卫士”，一直都在。

　　我们老总从来不去员工餐厅吃饭，他都是下午才来。但是下午我去汇报工作的时候，经常会在他的桌子上发现一只苹果或者鸭梨，或者香蕉。总之是餐厅当天有什么水果，他桌子上就出现什么水果。开始餐厅管得不严，我以为是谁随手带回来给他的。后来餐厅管得跟集中营似的，谁也不可能多拿水果。但我还是会看到老板桌子上安然躺着的水果。
　　我们老板虽然长得丑、没文化，但人挺大方，公司经常聚餐。所以每次聚餐大家都拼命给老板敬酒，老板也来者不拒，与民同醉。有一次聚餐，老板被员工敬酒敬得黑脸泛紫、脚步虚浮。他拨开人群，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我立刻给老板斟上茶，毕恭毕敬地端给他：“老板，瞧您脸都喝红了。”老板连我的手带茶杯一起握住，双眼直勾勾地瞪着我说：“我全身都红了！”我一听话茬不对，急忙抽出手，干笑两声低头假装喝茶。

　　就在这时，我感觉脖子后凉飕飕的，我抬起头一看，正碰到从餐桌那头射来的两道带着冰碴的冷光。我定睛一看，是我们公司的行政助理，一个眼睛纹着浓重黑眼线的、家住河北却自称是老北京的大妞。大妞见我目光过来，立刻若无其事别过脸去望向别处。刹那间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大妞的目光分明充满怨毒，我得罪她了？我脑子飞快转着，突然想起了老板桌子上那些神秘的水果。
　　我刚想到这里，只听坐在我身边的老板冲河北大妞挥手：“过来！过来！”大妞极不情愿的缓缓起身，摆动大屁股走到我们面前。老板趁着酒劲一把拉她坐在身边，一手环住她的肩膀，一手环住我的肩膀，意得志满地说：“高兴，今天我真高兴！”我一抬眼，正看到大妞心怀鬼胎的目光，这时我电光火石地想起来了：某一次我跟她同桌吃饭，她对我说，你不是不爱吃水果吗？把你的香蕉给我吧。我确实不爱吃水果，手一挥说：拿去。但是现在想，她的香蕉哪里去了呢？一顿饭下来也没见她吃过香蕉啊？大妞在我明察秋毫的逼视下溃不成军，眼神慌乱。

　　聚餐后不久，老板夫人突然造访。老板夫人是个黄瘦的细高挑妇女，她怀里抱着个跟她毫不相像但跟老板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黑胖男孩。她的神态就像抱着别人家传家宝的大丫鬟——虽然传家宝看上去跟自己没关系，但因为传家宝的身份，她的神态非常倨傲。黄瘦妇女抱着传家宝在每个办公室都转了一圈，她凌厉的目光让所有女员工如背芒刺，唯唯诺诺。只有大妞，表现得出奇的热情，出奇的巴结。黄瘦妇女没捞到自己想要的资讯，最后恨恨地剜了我一眼，走了。那天我穿得很文艺，一看就是不让人省心的架势。不久后老板找我谈话，说公司目前海报设计活不多，单独养一个设计师太浪费，问我能否兼职？我说我不兼职，我可以辞职。

　　辞职那天我去大妞那里交还工作用品，大妞看着我，眼里是不想掩饰的得意。我交代完工作，突然从包里拿出一只香蕉放到她桌面上，在她惊愕的目光里，我一字一顿地说：“这香蕉我不要了。送给你吃吧！”她被噎住，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回敬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风云变幻，那黢黑的眼线也似乎一下子黯淡，变成死灰色。
　　选自《舌染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