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4-05-26 07:53:38
　　50
　　昌县成了烟花世界。吼川坝质地优良的白花烟土，下宜昌，走武汉，销上海。
　　头一年，白军长便府库充实，军饷充足，烟农也过了一个肥年。

　　各地烟馆，如雨后春笋。烟土易得，抽大烟也就从有钱人“玩格”，普及至大众。士农工商、引车卖浆者，皆有瘾民。时而有拉黄包车的，拉着客人在道上奔跑，突然双手一撒，萎然倒地，瘾发力竭而猝死。时而，有抬滑竿的，抬着抬着，死了，把客人倾翻于地。
　　莠民一多，便由烟客而嫖客，嫖客而赌客，赌客而棒客。昌县匪患日重，烟农纷纷以烟换枪自保，拥枪者日多。烟税一重，入不敷出，便拖枪为匪。
　　今年，吼川坝漫山的罂粟花又谢了，掉到土里，圆铮铮的烟桃顶上，长出了齿形托盘似的冠子。
　　展培禄看着鼓丁暴胀的烟桃，不禁心花怒放，看年景，一亩不产他个十两干鸦片才怪。

　　现在，种烟已是第三年，展培禄手里已是百多亩罂粟，累计下来，就是一千多两。除了自己烧点，还可大卖一批。虽然现在烟价已降到每两五个大洋，但算下来，不比哥哥的灯草田、棺材铺赚钱少，比起金豹的铁匠铺，就更不用说了。
　　扩种的烟田，原来属于乡人张老埂的。张老埂一家三代抽烟，连七十岁的老母亲、六岁的小孙孙，都是烟灰，白天日高三丈，还关门闭户，夜晚，烟灯一燃，家中才有活气。最后，只好把田贱卖给展培福。张老埂全家跑到外地讨口去了。
　　这块地，本来就种罂粟，只不过张家的人懒惰，种得草盛烟苗稀，偷烟贼白天也来光顾，当然要垮杆。展培福拿到这百十亩地，本想种油菜，培禄却请求由他来经营，还是种罂粟。展培福觉得种烟满适合培禄，他自己就能当割烟师傅，算是种烟的内盘了，于是就点了头。
　　开刀割烟的时候，展培禄用烟刀在地里长得很硕大的一个“烟桃王”上划了四刀，白汁就像流脓似的冒。
　　展培福说，一个烟桃就划这么四刀，烟浆收得完吗？培禄说，哪里，甘蔗才啃了头一口，咋就完了呢。为了让哥哥看明白，他将先划的一个烟桃已经分泌出的白色浆汁，用指头抹下来，积成一砣，刮在土碗里。再用割刀，在没有划过的地方，作二次划割，一口气竟划了四十八刀。拱铮铮的烟桃上，就满是刀路子，皱眉花脸。展培福说：“怪不得做香料的罂粟壳壳，都是麻面的，原来挨了这么多刀，晒干了咋会不皱呢？”

　　“听说种大烟称得上是半个懒庄稼。烟籽撒下，除了中耕除草，就翘脚等花开。想不到还有这么麻烦！”展培福说。
　　培禄说，种烟户平时的确不需太多的劳力，但到收烟时节，就手忙脚乱了，每一个烟桃都要刀刀割，点点收，不像割水稻、麦子，镰刀一去，庄稼随刀，一路倒。每亩罂粟按两千株计算，每株烟桃按割四十八刀计算，那得割多少刀？
　　培福是铁算盘，一默，就出来了：那不是九万六千刀？割了，还要像蘸浆糊一样，用竹片或手指头刮到碗里。这一套下来，岂不把人累昏？还得要会割，割得不好，更累，大烟会减产许多。这碗饭不好吃。
　　“所以说，收割时候，要请割烟师傅。一会儿，我请的‘割客’就要来了。”展培禄说。
　　展培福离去后，七八个“割客”就到了。里头的赵七斤、洪山子、周爪手，都是割烟老手。展培禄向寮棚一指：“几位师傅，进去烧点烟再干。”割师们说：“摸到，做点活路再说。”掏出割刀就各自下到一块烟田。
　　种烟人家，是要办伙食招待割师的。莫氏带来了锅碗瓢盆，猪肉菜蔬，在罂粟地旁边一块空地上，搭起两个地灶，一个煮肉炒菜，一个蒸甑子饭。
　　虞氏和老爹展成会也来帮忙，淘菜的淘菜，切肉的切肉。按虞氏以前的风格，是要顿顿煮稀饭的，等稀饭凉了，干绒绒的，再给佣工吃。这一套节俭作法，不能拿到这儿来，伙食没办好，割师刀下来点小动作，多的都去了。伙食调度由莫氏负责，虞氏只管切肉、打冬瓜皮、切蒜苗等。蒜苗回锅肉是每顿都有的，虞氏将肉炒得卷耳卷耳、酱香味十足。那青幽幽的罂粟叶子，也摘下来焯过水（开水捞一下），凉拌，极是赶口。早一批取过的烟的桃子，剖壳取出烟籽，炒出来，芝麻似的喷香，是下酒的好东西。割客们吃得满意，活儿也做得地道。

　　县长钱九策带着驻军吴盛宗团长、县自卫队长王文粲、县衙师爷杨玉笙也到吼川坝来了。一行人是来看苗情估产的。钱县长走到展培禄的地头，闻到回锅肉和一种异样的炒干货的香味，又见烟田边一棵俗称“摇钱树”的栾树下，摆开八仙桌，几个人在树下吃香喝辣，叹息一声：“好一副人间胜景！”师爷杨玉笙说：“都是县长治理有方，农民才有这样的光景。如果还像以前种粮，只能是稀饭杂谷，瓜菜当粮！”

　　钱九策问，那炒干货的气味香喷喷的，芝麻不像芝麻，板栗不像板栗，是啥东西呀？杨师爷紧走几步，趋前去问，展培禄一听县长到了，热情万分地迎到地头，请县太爷赏光，前去喝上几杯。钱九策说，你也是临时搭台，就不打扰了，只想问问，炒得喷香的干货是啥东西？展培禄飞步回去，捧来一碗菜子大小、色泽暗红的炒干货，说是罂粟籽籽。钱九策抓了一小把品尝，“哦”的一声：“这东西香！恐怕吃了也是有瘾的。”

　　又问展培禄，你把种子都炒来吃了，以后拿啥下种？培禄说，我这点罂粟地，只要四升种子就够了。今年收割完，怕是有十升籽儿呢。钱县长又“哦”一声：“你种了好多罂粟，要四升种子？”听培禄说百多亩，钱县长点点头：“你一家就种了百亩罂粟，一年收入，恐怕比我这县长的薪水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