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10-20　12:12:20

　　决定了明天就走，两人突然都平静了下来。买机票，整行李，给老板发邮件，前老婆开车回家一次，抓了几件衣服带过来。吴彬并没邀请她在这过夜，但既然订了明天一大早的飞机，一起出发似乎也理所应当，因此当前老婆再次按响自己门铃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不仅没拒绝，还把床腾给她，自己睡沙发。
　　吴彬的本意是随便装点行李就睡觉，养足精神出发。但两人都记挂着儿子和即将到来的战役，翻来覆去睡不着。醒久了，就有一句没一句说起话来。
　　“你这床单还是一个味，”前老婆说，“什么时候有空得洗洗了。”
　　给你床睡还挑东拣西，吴彬有点反感。但统一战线当头，这些小事没必要计较，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儿子跟你一样也是这味，在家的时候我每天都给他洗得香喷喷的……”前老婆顾自说下去，“前一阵电话里说外婆家热水器老出冷水，洗不了澡痒得难受……”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
　　吴彬在黑暗里听着，一边听，一边在眼前浮现起儿子刚生出来的时候，自己抱着和前老婆一起给他洗澡。小手小脚，在水里颠呀颠的，一边颠一边冲自己笑。那时候的儿子是有香气的，奶融融的香气，抱在手上让人闻了还想闻。就是这样一个嫩手嫩脚香喷喷的小不点，现在正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躺在大洋那边，吴彬想着想着，就觉得前老婆的哭声一点也不讨人嫌了，不仅不讨人嫌，反而让人感激，因为有了她的眼泪，好像连他也得到了某种宣泄。

　　正想着，忽然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伸手一摸，居然是前老婆的头。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床上爬下来，坐到沙发边的地上，把头伏在他胸口哭。
　　刚离婚那会，吴彬整日都幻想如果有一天这个贱人想要回头，自己一定要好好羞她一番。比如在她把头靠过来的时候狠狠推开，然后冷笑着抛句酸话。但此时此刻，当她真地把头靠过来了，他却怎么也不忍心动手。无论大人之间多少恩怨，到了孩子的问题上，他们就是一个普通的爹和一个普通的娘，和这世上所有普通的爹娘一样，没有什么权，也没有什么钱，却愿意倾其所有，为自己的骨肉赴汤蹈火。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抬起手轻轻拍打前老婆的背。她的眼泪逐渐洇湿他的前襟，是火热的，让他的心也热了起来。再怎么说，他想，她都是一个好妈妈。就冲这一点，这统一阵线我也拴定了。
　　两人一宿没睡，没等天亮就起床出门，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叫车前吴彬略一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开车去然后把车停在机场。但有某种直觉告诉他自己这一去，没那么容易能回来。于是他任由前老婆去叫车，并把公寓的备用钥匙装进信封。
　　钥匙进了信封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把钥匙该给谁？
　　以前回国，探亲再久也就一两礼拜，随便锁了门就走人，就算天翻地覆也不过几天工夫。但这次不同，预感着会有好一番耽搁。问题是，在这个城市有谁是可以信得过，可以把整个家都托付给他/她？
　　前老婆走到阳台上去等车，吴彬站在客厅中央，望着自己和她的两个行李箱出神，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名字。他愣了愣，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当惊诧过去，却无条件地觉得这个选择是最妥帖，最不可能出错的。

　　那个名字就是春华。
　　要说见面，他们统共只见过两次。要说了解，也是她听他的身世多，而他连她的具体住址都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可以信任她，这一点确定无疑——有太多理由支持这论点，以致他不用去细究论据。这大概就是男人的直觉，来路不明却并非空穴来风。
　　主意已定，接下去就是通知春华。吴彬掏出手机按下她的号码，一面听电话拨音一面想，这下要吵醒她了，但她会理解的。
　　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吴彬有些急，挂掉重拨，还是没人接。他只得悻悻地挂了电话。在挂电话前他挣扎了一下要不要留言，但看看表，等天亮她醒来的时候，自己应该已经快登机了。这一别不知道下次要什么时候才能再碰到，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可是和儿子相比，这世上的任何别离都变得无足轻重，于是他很快回过神来，让阳台上的前老婆别等了，两人直接下楼去大门口，车一到就能走。

　　出租车很快到达，并且一路绿灯，将他们风驰电掣地送到了机场。吴彬一手推行李一手拿护照，路过甜甜圈店，前老婆说肚子饿，他让她看着东西就进去买了吃的，左手咖啡右手麦芬地端出来给她，发现忘了纸巾，又返身进去拿。这情形仿佛回到从前，大小事情都是他鞍前马后。但他心里知道已经时过境迁，因为此刻的自己正在等着的，是兜里手机迟迟不来的铃声。
　　前老婆却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她只知道眼前的吴彬不言不语却将一切打理妥当。这正是她脑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前老公，现在他又回来了。一切都已经改变，一切又都没有改变。这次不能再让他走，她想，一定不能再让他走。
　　两人寄了行李，拿了登机卡正要过安检，吴彬却磨蹭起来。一会上厕所，一会买咖啡，上完厕所喝咖啡，喝完咖啡又上厕所，没完没了，等得前老婆连连看表，一边看一边高声提醒：“还有一个半小时了！”“还有一小时了！”“还有三刻钟了！”
　　眼看安检门外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吴彬知道这下是非走不可了。他并非不想早点见到儿子，不然也不会冒着签不出证回不了美国的危险花高价买今晨就飞的航班回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无谓地拖延是为了什么。就算春华现在即刻从家里赶来，也拿不到钥匙了。她打不打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过了安检，彻底走到门那边去的一刹，吴彬忽然想通了。自己接下去唯一的使命，就是为儿子主持公道并最大程度地帮他减轻痛苦。其他什么都是可牺牲的，因为它们根本就不属于自己——自己的人生，在被宣布载有HIV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容量承载其它任何东西了。
　　他摸出手机，按下关机。又从大衣口袋摸出备用钥匙，弯腰把手机和钥匙都胡乱塞进随身行李的边角。
　　这两个动作虽然细小，前老婆却尽收眼底。结合刚才吴彬的反常行为，她很快有了自己的判断。但心里虽然有谱，脸上却并不显露。目前自己和吴彬复交尚浅，还不到霸道的时候。这笔账，以后留着慢慢算。
　　春华醒来的时候，吴彬已经坐在了飞往中国的直达飞机上。飞机正穿过云层上升，他的手机则安静躺在行李架里某个行李箱的某个旮旯，屏幕漆黑。
　　这一切春华并不知情。她一看见吴彬的未接来电，来不及穿衣服就给他回拨过去。没有铃声就直接被转留言箱，这速度让她有点失落。
　　到了办公室，趁客人迟到的间隙她偷偷又给他拨了一次，还是直转留言箱。在一天接下去的时光，她一连又拨了好几次。这情形持续到深夜，她终于坐不住了，抓起钥匙出门。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祈祷别再出什么事。该不会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她不敢往下想。
　　跌跌撞撞开到吴彬公寓，停好车直奔大门，一连按了好几次门铃都没人应。打他手机，仍然是留言箱。她退后几步，凭自己的记忆找到吴彬房间的窗口。那里黑洞洞的，像一只冷眼。
　　她慢慢回到车里。要不要报警？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左思右想，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拨911的念头。第二天一大早就照吴彬联系表上的工作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老头，一听春华的中国式英语就没好气：“他回国了！”
　　“啊？”春华一愣。
　　“你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吧，”老头说，“他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说完就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春华却怔怔地抱着听筒出神。他竟然回国了，且一去就是回程未知，而自己竟然对此毫不知情。可是，你有什么权力知道呢？她突然问自己。你是他什么人？
　　本想借此慰藉自己，可是愈这样问，心情却愈加低落。她默坐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打开eHarmony就给所有给她发来问卷的应征者都作了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