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08-26 15:10:23
　　第十二章
　　秦老屁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编草鞋。秦老屁编草鞋的手艺远近闻名，后来触类旁通，发展到兼编草篮、草席等手工制品，因此秦家老院东北角上堆一垛码放整齐，精心挑选出来的草料。

　　自从大儿子被强征去京城给帝王修花园那时起，那垛草就以亡羊补牢的态度出现在那里。没错，秦大走后，秦老屁在草垛下面挖了一个地窖。
　　秦老屁编着草鞋，一边用复杂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垛草。
　　老二媳妇拨开草垛贴墙的一角鬼鬼祟祟探出头来，看见大门紧闭，院子里只有老屁一人，飞快爬出，然后熟练麻利地把草按整个草垛形势的逻辑堆放在缺口处。又仔细把头发上，衣服上的碎草清理得干干净净，才像完成了一个艰巨任务般长吁了一口气。
　　“老二还好吧？”秦老屁压低声音问。老二媳妇没好气地道：“还没死。”秦老屁垂下头继续闷声编他的草鞋。
　　秦老屁在家中地位大约如此，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老二媳妇儿。三个儿子，一个生死未卜，一个游手好闲，最踏实肯干的老二偏要多承担起余下的三分之二负担，老二家的认为从常理上说不过去。街坊邻居闲谈时“凭什么？”“我求过什么？”等就成了她运用最娴熟的口语。
　　另一个导致秦老屁在媳妇面前地位低下的是媳妇多年的不孕。
　　街坊里生育经验最是丰富的刘老太曾以权威的身份四处宣讲秦家娶了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可老二媳妇瞅着公公窝囊，丈夫无能，硬道是秦老二没种，并对刘老太造成的舆论大力反击，道：“没种的地再怎么耕也是块荒地。”
　　“荒地？”刘老太不屑地辩道：“荒地起码也能长几棵草吧。”
　　老二媳妇儿忍不住怒骂：“你哪只屄眼看见老娘没长草，你倒脱了裤子给众人看看你那儿有没有长草，狗入的老东西。”
　　刘老太子亡女嫁，老寡妇一个，实力和气势上本就弱些，一看对方偏离学术辩论的轨道公然叫板撒泼，气势顿衰，加之年老耄耋，确实也拿不出自己有草的证据，遂败下阵来。
　　自此一役获胜，老二媳妇在邻里妇人间斗嘴或阔论时始居上风，想不到的是秦老二总觉得街坊四邻背地里指点嘲笑他，难堪之余，竟真的从此不举，以实际行动支持老婆之理论，颇令二嫂颓丧。
　　老胡、王麻子这帮衙役这段时间压力很大。打仗缺人，上头硬派指标，每人每月必须完成十名壮丁的征兵任务，否则非但饭碗不保，屁股上还将免费赠送五十大板。
　　对于常操板子的衙役们来说，深知板子之威力，因而这些天难得奉公职守，每天上班时间之外还无怨无悔地加班，一到夜里，翻东家墙，撬西家锁，百姓见了他们如小鬼见了钟馗，惶惶不知何处逃藏。虽说兢业如此，要完成任务还是难如登天，衙役们很是犯愁，同时难免摸着屁股抱怨老乡们素质差，觉悟低，有不用花钱就能报效朝廷的机会为啥不能踊跃报名呢？搞得我追你逃，我搜你藏的，大家乡里乡亲的，这样很伤感情，很不好嘛。

　　老乡们对此则持相反意见，谁想没来由就被抓去跟土匪打仗呢？这么好的为国尽忠的机会，你们咋不上？地位低不等于智商低吧。
　　众所周知，那群土匪个个不要命，而且神通广大，比如说前些日子，王一氓的儿子王雄好好关在监狱里，不知怎么就被施法术无声无息救走了。
　　此事在老乡中能得以广泛传播，刘老太、秦家二嫂之流不遗余力地宣传功不可没：“听说氓山有个叫公孙豹的军师……呼风唤雨，役使鬼神、撒豆成兵……”
　　传言还煞有介事地说，王雄被劫那天，有人亲眼看见一头黑色的豹子风也似地在弘农大街上跑。

　　有人说：“胡扯，那天我正好在街上，咋没见着？”
　　传言回答：“跑得比箭还快，你能看见？”
　　日期：2015-08-26 15:11:38
　　秦老屁认为自己的地窖在设计和掩护上做得很成功。要不然，怎么整条街上的青壮年男子不是逃了就是被抓了，唯有秦老二一人有吃有喝，躲在里面享清福。

　　这些天，秦老二胖了，也比以前白了。他操劳了小半生，难得过这么几天惬意的日子。所以有时你若仔细听，草垛里还会唱起走调的小曲声，深得刚刚酒足饭饱，并有美女相拥的大爷之神韵。
　　破旧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秦老屁慌地一哆嗦，扯断手里的一根草，草垛里悠扬的曲声也迅即消失。
　　秦三笑着从门外走进来。
　　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市面上一多半商户都关门大吉了，自从输了钱走出赌场的几名赌徒莫名其妙成了官军士兵后，赌场也没生意了。秦三每天在孙寡妇家体能消耗迅速，收的例钱却连补充体力的一顿好饭都不够弄。如你所知，这并不足以引发秦三空手归家的尴尬情绪，买卖好的时候他也从没给家里带回过一文钱。
　　最近有好多事要忙，秦三足足有二十几日没回家了。秦老屁担心他让抓了壮丁，二嫂倒巴不得他被抓了壮丁，一户为朝廷奉献两名壮丁多多少少能在理论上为秦老二可以留守祖业，为爹养老送终提供博取同情的依据。

　　秦老二却不懂其中利害，从草垛中伸出头道：“老三，你总算回来了。”
　　人类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艰苦脱离穴居状态，说明人不适合做穴居动物。多日未见太阳的秦老二把眼睛辛苦地眯成一条线，唇上留的长长的八字胡挂过嘴角，像一只刚从粮仓归来的老鼠。
　　二嫂正好从正屋出来，指着秦老二低声骂道：“作死啊！蠢货，还不快把乌**缩回去。”
　　秦老二顺从地缩回去。

　　“没用的乌龟。”二嫂怒道，“爹，赶紧关上大门，等着作死呐。”说着跑过去匆匆整理草垛上秦老二扒出的缺口，似乎压根儿没看见秦三这样长大的一条汉子正呆愣愣立在当院。
　　二嫂的突然出现阻碍了秦三与二哥的交流，更破坏了秦三从孙寡妇家出来后酝酿了一路的思家之情。如果辩证地看，二嫂的出现也及时封堵了秦老屁即将由内而外爆发的对秦三的怒骂，为父子俩之间的谈话建立了一个较好的氛围。
　　多年来，秦老屁对秦三生活的不满和由不满而生的无奈的批评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天性使然，此乃父亲之责任，该责任随着老婆的去世，随着鳏居日久越负越重。
　　有时候，秦三并非完全不同意父亲的观点，他顶嘴的原因大多是因为秦老屁急躁压抑的表达方式，而秦老屁动辄拿秦三的浪荡与二哥稳健的小康生活对比，尤使父子间的代沟无法逾越，无法填补。
　　多日未归，看着秦老屁闷声葫芦般睁一双无辜的老眼充满关切地看着自己，看着父亲脸上深深的被生活之火淬炼的焦黑的皱纹，看着他衰老无力的胳膊拿着未编完的草鞋，秦三鼻子一酸，久违的眼泪挤在眼睛里打转，眼看就要挣脱单薄的眼眶飞向未知而凝重的空中。
　　然而如果哭了，就是对自己的否认和对二哥平淡生活的肯定，在别人看来表达的或许就是忏悔。秦三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