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异闲居在家却不安分，上书言道：王一氓局于一隅，纵割据地方，实难动摇国之根本，只需派军扼守四面险要，监视其动静，假以时日，贼必自乱，彼时不攻自破。今若贸然调动他处兵马，恐使其余小股流寇乘机壮大，为祸日深，或致我首尾不能兼顾。愿陛下明察，斩提此议者于阶下，以正视听。
　　周元检阅奏折后，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个老耿，不安安地享福，操这些闲心干嘛？”同时认为老耿之言过于危言耸听，想我朝除西南偶生贼患外，可谓四海宴请，天下太平，“老耿啊老耿，你这不是明摆着给皇上添堵，给自己找麻烦吗？”周元往日与老耿私交尚可，出于忠君义友之心，遂压住折子没上报。
　　三处大军一路为顺义军李庭，麾下精兵五万，多为荆楚之士，善水战，拥大船三百，小舟无数，自东向西沿江逆流而上；一路为桂宁军白德喜，率五万羌藏蛮兵攻略贼寇西南诸郡；另一路当然是为我们熟知的舞阳军冯保冯大将军，统步卒八万，精骑五千，彷徨在南林周边，用避实击虚的高妙战术无情地折磨氓山匪徒脆弱的神经。
　　两年来天灾人祸，朝廷勉力维持，这回真是下了血本了，遣军既众且均是能征惯战之士。
　　公孙豹闻之大笑：“三路军虽说是合剿，但彼此之间相距千里，难以互通声息，我料任其一路必不敢孤军进犯，就算真有这样的半吊子，亦必将被我各个击破。”
　　朝廷众位将军都是摸爬滚打了多年才好不容易爬到今天这个位子上，譬如冯保将军之上位，看似容易，你知他从净身进宫之后经历多少辛酸，费尽多少心机才一步步艰难登上来？要在这群老到之人中找出一个半吊子，简直难如登天。公孙豹算无遗策，三路大军果然皆逡巡于我大齐边境一带，不敢贸然深入。

　　然威胁仍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耶？
　　公孙豹决定主动出击，击破官军合剿之势。倒霉的只能是冯将军保，第一是他离公孙豹最近，第二是三路大军统帅以他最为公孙军师所了解。有时候，你会慨叹知音难觅；有时候，为人所了解是非常可悲的。
　　日期：2015-08-26 22:03:33
　　冯保这些日子正忙另一件事，对即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无所觉。
　　朝廷不断施压，催战书一封接一封地送到军前，冯保倍感责任重大，无可搪塞。人类的聪明才智往往在此时体现，阿保灵机大动，想起空无一匪的氓山，想起天王寨，想起代表天王寨精神的那尊巨大无比的天王像。把天王像五花大绑起来押解到京城是什么概念？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胜利之战功？

　　冯保脑中已想象到京城士民欢呼雀跃的景象。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撮人的命就是比别人好。起码到现在，冯保还是很幸运的。经过一个冬天，王一氓走后被官军扫荡过的氓山竟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又聚集起二三千饥寒交迫，皮包骨头的流民。有人命好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有人命不好，这二三千无福之人很高兴地搬进主人遗弃不要的好宅子里，宅子外面还偶尔能捕捉到野生动物打牙祭，小日子过得颇美，最重要的是大伙认为官军好马不吃回头草，扫荡过之后绝不会再回过头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静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藏着。几个月来，这里简直是个有房住，有肉吃的世外仙源，虽然还不可能吃得太饱，偶尔还会饿死一两个人，但大伙齐心协力，已在寨里寨外整出不少可耕之地，幸福的未来几乎就实实在在能看到了，所以他们发自内心地感觉很快乐。

　　乐极生悲，希望的阳光下总隐藏着绝望的影子。于是，他们的头颅跟天王像一起成了冯将军保的战利品。
　　朝廷在认证这些战利品时，秦三他们刚办完事，走在回弘农的路上。冬已去，流水清清，原野青青，正是播种的季节，一路上能看见的农人竟比来时见到的还少。

　　凄清的土地，寂寞的土地。
　　沉痛的孤独感压在心头，谁也不愿说一句话，无论你高贵或贫贱，胸怀大志或苟且自安，你都会从耕田上稀少的人丁得出生存艰难的结论。而不幸的是，你恰恰也要为生存战斗，流离失所的命运随时会砸中你那颗可笑的脑袋，更可笑的是，在此时，你居然还有可能被认为是幸福的。
　　一望无际的土地是朝廷的，你只是出于无法选择而不小心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你也是朝廷的，朝廷需要你幸福，你就只能幸福，因此你肯定是幸福的。如果哪天，你知道这种非幸福不可的状态在现在、过去和未来只存在于哲学家的幻想中时，或许才会明白它是何其之难得，这时，你难道还不懂面北而拜，热泪喷涌地山呼“万岁”么？如果你真的不懂，那么你就是不可救药的“坏分子”。

　　令朝廷制诰和史官们愤怒又难以下笔的是：秦三和白宝和长相刁蛮，坏也罢了。连恭顺如秦大，连领朝廷薪资多年的老胡和王麻子，竟然也表现出无奈、悲伤、愤怒等等幸福之外的情绪。

　　史官乃文人，注重养斯文浩然之气，脏话自然不便出口，只能注以贱民或贱役的“贱”，以标明这干贱人与高尚的区别。
　　秦三道：“良田荒芜，苍生疾苦，朝廷的那帮混蛋照样成天吃喝玩乐，歌舞升平，蒙蔽圣上，其罪当诛啊。”
　　老胡小地方人，这些天被京城市民小觑，在天子脚下受足了脚气，忍不住接口道：“正是，真不知道这帮杂种是什么畜生入出来的！”说毕，猛然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荒野，又看了一眼王麻子，脸上深有悔意。
　　王麻子觉察出来，为表同事也能处于同一立场之决心，不自然地哈哈笑道：“反正不是胡兄你和我入出来的。”
　　老胡心下顿安。
　　白宝和陪着笑了笑，走到秦三跟前压低声音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胡、王二人觉得无趣，快步走前面陪秦大去了，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
　　秦大低头木偶似地沿路走着，没听到同伴几个的话。京城的繁华与一路上的荒凉形成了巨大反差，他大脑中如同插入一把勺子，不停地摇动搅拌。在他的习惯意识中，听话是人应该具备的第一品质，上面说你幸福，你幸福就行了，多想无用。直到这一刻，他对该品质仍然深信不疑。但“想”是无法控制的行为，所以他茫然，茫然是不是幸福？

　　令秦大茫然的是另一个高级的深层次问题：既然注定要受苦，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世上？这种问题似乎绝非秦大这样低文化人士该思索的，然而你说说谁该想呢？朝廷让你想了吗？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这都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想想大抵就可以了。何况，很多稀奇古怪无法解释的问题不是常常会跳入运动着的大脑吗？
　　几天后，秦大就会忘了他的问题，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想起。
　　但在此时，孤独荒野上，几个人中的这个孤独行者，他是特别的。

　　日期：2015-08-26 22:21:21
　　第二十七章
　　还是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相比于性命这座青山，钱财当然只是柴火，世上虽真有爱财如命之人，但冯保绝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