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才公在县衙门外张榜通告民众，然后带着周虎遗妾和县尹官印头也不回的走了，临走时道：“鸡蛋我就不拿了，羊兄年纪大了，留着补补身子。”
　　周青天没了，秦大虫逃了。百姓们忽然想起春耕的重要性，都忙着祷告去了，衙门清静了。
　　羊老夫子即任两个多月来，一个人也没接待过不说，老胡、王麻等被开除之人还跑回来冒充衙役，让他给结算工资，骗他说你先垫上朝廷将来会两倍还你，说朝廷惯例如此，没几天把羊老夫子写状纸挣的点钱哄骗干净。后来见再榨不出油水，大伙自忙生计去了，每天都不来报到。
　　羊老夫子刻意准备的签到簿每页只写三个字——羊公旦。
　　日期：2015-08-30 15:38:09
　　第四十章
　　一路上人烟稀少。随行官兵留在弘农城外，侯猛一个人牵着马进城去了，以前他常常独行，如今却微有微服私访之浪漫。
　　沿着大街走到县衙，见一个奇怪的老头一个人蹲在正门口晒着太阳捉虱子。侯猛见老先生形状高古，又正干着扪虱此等高古之雅事，不由肃然起敬，把马拴在衙门口拴马桩上，上前拱手搭话道：“敢问老先生，此处可是弘农县衙么？”
　　羊老夫子捉虱子时早就用眼角偷偷打量过此人，见他虽然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衣服也还算整洁，但从面料上看尚不如本地普通富户穿着，且颧骨突出，鼻孔朝天，脸上瘦巴巴的不足二两肉，一看就不是什么有福之人，便不想搭理他。又听他操一口外乡音，更是头也懒得抬，继续专心致志地在衣缝里搜寻。
　　老先生傲世不流俗的态度令侯猛想起孔子问礼于老子之典故，更是敬服，怎奈自己有事在身，没时间向高人请教，只得作揖再道：“老先生，此处是弘农县衙么？”
　　羊老夫子怒道：“废话。”伸手指指头上的额匾，心想这厮看着也像个读书人，咋连这么简单的几个常用字都不识得，心中愈发鄙夷。
　　侯猛只得抛开含义隐晦的客套话道：“晚生要进去，烦请老先生让一让。”

　　羊老夫子道：“既知此处为县衙，尔欲进去何为？”
　　侯猛道：“晚生有钱惟才公手札，特来拜见弘农主事羊公旦先生。”
　　羊夫子抖抖长衣套在身上，道：“本官正是羊公旦，你可把书信递与我看看。”言语间显然把侯猛当成是个跑腿送信的。
　　侯猛递过，心道：“钱惟才不是说此人是个暂时理事的秀才吗？什么时候成了官了？”
　　正想着，羊公旦忽然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耿元帅帐前的候参谋，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快请里边坐。”边说边不住点头哈腰，高古之风顿失。侯猛乃真高士，始诧然，马上又哂然一笑，随着羊老夫子步入县衙。
　　县衙内空无一人，几上、案上、椅上……到处落满均匀的灰尘。如果不是闻着难受，光凭眼睛看，反倒显得更加整齐干净，平顺的灰尘上很多地方都有羊老夫子用食指留下的书法作品。侯猛乘羊老夫子去取案宗时的工夫，欣赏老先生的涂鸦，字还是说得过去的，圆润老到又不失遒劲，内容有：“出其东门，有女如云……”等直接摘抄名篇之句，更有如：“唯窈窕淑女与小人难养也”等化用之句，但基本主题大都与女性有关，或爱慕，或怨恨，或患得患失……，感情饱满生动，少男之心，耐人寻味。

　　羊老夫子抱着卷宗出来时，见侯猛面带微笑低头玩味自己的作品，脸红道：“候参谋，周虎案的卷宗全在这里了，请您过目。”把一摞卷宗放在案上，“噗”的一声荡起许多灰来，在穿过门窗闯进来的阳光中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视的白蒙蒙的光束，呛得二人半天不得近前，羊夫子乘机用衣袖四处擦着桌椅，试图毁灭自己认为“思有邪”之证据。

　　侯猛看在眼里，微笑道：“好色而慕艾，人之常情，老先生性情中人，何必如此拘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羊老夫子觉得候参谋之言分明是讥讽，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知低头猛干，转眼间就把证据都抹成如秋风拂过白云的波痕状。
　　侯猛对秦三的第一印象来自钱公惟才的口述，不外乎刁、顽、凶、狠。除此之外，惟才公信誓旦旦地言道周虎必定为秦三一伙人所杀，并具体到每一个步骤，详细推演了秦三、刘易等恶徒如何越狱，如何乘黑摸入县衙等所有细节，生动之处直如他当时就在现场，真正是猜无不言，举一反三，令后世大不列颠国福尔摩斯自叹不如。
　　惟才公讲到兴致处，差点把自己对侄媳庄蝴蝶小姐的怀疑也和盘托出，还好及时想起了富可敌国的亲家庄公不韦的巨大价值，才硬生生收住口。侯猛发觉了他的迟疑，他解释道：“嘴太顺了，思维跳跃性太强，内容过于片断化，待我重新整理整理。”
　　周虎案宗虽厚，内容却比较单调，除了被杀和似乎想当然尔能牵强联系在一起的越狱案外，可读性很低。侯猛凝神片刻，转头问羊公旦：“囚犯秦三何时入狱？因何入狱？”周虎的卷宗里自然未曾提供这一信息。羊老夫子耐着性子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秦三的卷宗，只得把自己所听到的故事向候参谋复述了一遍，内容大致为公堂之上辱骂朝廷命官，激起民愤，百姓呼吁周大人为民除害。
　　“他为何要辱骂上官？”侯猛问道。
　　“吃了熊心豹子胆呗。”上至一品大臣周元，下至懵懂百姓，大家不约而同认为秦三爱吃猛兽内脏。
　　但羊老夫子既是知识分子，说出这句话时便带有浓郁的哲学风格，看似回答了问题其实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侯猛起身告辞，决定去走访走访老百姓。羊夫子恭敬地目送他走远，突然一拍脑门，这脑子！竟然忘了给候参谋大人上杯茶。他马上出发去熟识乡绅家借茶叶，生怕候参谋不期而归。
　　侯猛走在街道。这是一条很长的街，几股小旋风轻轻旋着，尘土舞蹈；这是一条古老的街，尘土下，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能让人想象出它的久远；沿街林立的商铺不少牌匾斜斜地吊着，似乎一阵轻风都便将它吹落，但从匾上凝重的鎏金大字依旧能看出店主人曾经的豪阔。
　　这曾是一条繁华的街。
　　日期：2015-08-30 16:11:53
　　马儿忽然轻嘶，一群耗子排队从街上横穿而过，侯猛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却如此羸瘦的老鼠。
　　一扇门轻轻打开，一个脸颊塌陷、瘦骨如柴的女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看见侯猛，左手食指压在嘴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顺着鼠路悄然进入对面的房子。侯猛摇摇头正准备走，突然那屋里传出一声大叫：“逮住啦……”只见那女人抓着一只老鼠欣喜若狂地奔回之前的那扇门，紧接着传来从里面闩门的声音，似乎生怕街上站着的这个生人要打她耗子的主意。

　　再长的街道也有尽头。天已黄昏，夜将至，一阵凉风吹来，街道尽头处，大槐树上飘下一片微黄的叶子。还是盛夏，秋，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走近。绕过大槐树向右走不多远，听到流水潺潺，见河岸小丘上有飞檐一角，看样子像个没香火的旧庙，决定先不出城，在庙内歇息一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