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祎已经被人群围了起来，他们包围着他，毕恭毕敬，却又抓着他，让他无法动弹，他们舔着他的血，吸吮着他的伤口。
　　“看看你，金蝉子，”孙悟空哈哈哈大笑：“我被压在这里，你们被压在外面，你以为你比我强吗？”
　　“装什么狂，装什么妄？看清自己吧，你只是个乞丐而已，你求的东西别人都给不了你，你还要救世，你能救得了谁？”
　　陈祎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他看着那些白色的牙齿和鲜红的嘴唇，感觉身边像是围绕着一只只野兽。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他很胆小，面对此情此景，他几乎无法动弹，他很害怕，他很想哭，却又莫名地想笑。
　　笑谁？他不知道。
　　“金蝉子！”孙悟空大喊：“当什么英雄！你连狗熊都不如！”

　　“我是齐天大圣！我曾经齐天！你呢，你活在外面，却也只能当如来一只狗！”
　　“你装啊！你装得和他们不一样，装得愤世嫉俗离经叛道格格不入，好像装了就成真了一样，呸！你做了什么，你只是在装而已，你和他们一路货色，不，你比他们还下贱！”
　　柳依依嗓音沙哑，对着孙悟空喊：“闭嘴！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了解他！”
　　“那你们又知道我什么？我是只猴子啊！你指望我理解你们那些神神鬼鬼的规矩？如来老头把我压在五指山下几百年，你还指望我服从如来佛祖玉皇大帝？指望你们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指望我除妖？你们听清楚！我是妖怪！我是妖猴！不是神！不是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妖猴！你们当初看低我，打压我，现在指望我抛下猴子猴孙，站在人类那边和那些和我一样的妖怪打架？你们是这样想的吗？是这样想的吗？告诉你们，你们想多了！想多了！哈哈哈哈！我为什么要站在你们那边？为什么？我从来都不是站在你们那一边的！我就是妖怪啊！”

　　陈祎看着周围的人，他们表情扭曲，眼神炙热，抓着他的力量大到几乎能捏碎他的骨头。
　　陈祎嘴唇发紫，嚅动了几下，才发出抖得厉害的声音：“人死不过一把灰，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陈祎问：“为什么？”
　　陈祎问：“何苦？”

　　“哈哈哈哈，金蝉子！”孙悟空大笑，“你以为你帮他们挡住所有灾祸，替他们死，就可以救他们了吗？没用的，民智未开，不知善恶，金蝉子，你保护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太乙救苦天尊做得对，那些神仙做得对，就该由着他们自作自受，自生自灭！”
　　“快走吧！”黄风怪拉着柳依依，“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来硬的了。”
　　柳依依望着地面，喃喃道：“佛祖释迦牟尼说人有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我曾经觉得这八苦合在一起，都比不上我遇到他之苦。我看了他八世，看他受苦却不能出手，看他一次又一次的惨死。”
　　“你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被人诬陷被人折磨被人伤害，你却不能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抽搐、气绝。”
　　“我曾以为，世上最苦的事情，不过如此。”
　　“我曾以为，这一世会有不同，因为我在他身边。”

　　“可我现在才明白，那些苦并不算什么。”
　　什么是苦？就是你身在地狱却不得而知，就是你成为恶鬼而浑然不觉，就是你手上沾满鲜血，还在大笑。
　　你有了希望，却又没了希望。
　　你以为会不同，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同。
　　死了苦，活着更苦。
　　死亦难，生亦难。

　　“我知道，他曾对佛祖说，说他宁愿以一人之力，承担这天下苍生之苦，我不想这样，我想陪着他，”她眼中波光凝结，泪水自眼角滑下，“这天下苍生之苦，他负一半，我负一半！”
　　“你！”黄风怪又气又怨，转头看了一眼九幽大门，终是不敢再停留，松开柳依依，飞向远方。
　　柳依依没了依靠，也不用再挣扎，瞬间似乎身上全部力气都被抽离，柳条脱手，柳絮一般飘落。
　　“依依！”陈祎猛地睁大眼睛，推开身边人，四肢并用，爬到她身边，用力抱紧她。
　　“何苦呢，”他说，“你走了就好了，何苦呢？”
　　柳依依眼角泪痕未干，她微微一笑，语气轻快，似在与他闲聊：“说好了享福你来，送死我去，一直都没实现诺言，怎么能跑？”
　　他用力摇头，声音凄切：“随便说说的。”
　　柳依依抓住他的衣领，又问：“你知道我的意中人是谁吗？”
　　他点头，又摇头。
　　柳依依轻声说：“我问过月老，月老说我的意中人会很惨，历经劫难，最后只会留下一魂一魄。我每次都害怕得不让他说下去，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他，我的结局是怎样。”

　　他紧紧地抱住她，血从他的身上留下来，滴在她的身上，犹如一朵朵盛开的桃花。
　　她喃喃道：“真是疏忽了，好蠢。”
　　他抖得厉害，因为疼，钻心彻骨地疼，裸露在外的血肉与她的衣服摩擦，疼到整颗心都在滴血。
　　她笑了，千娇百媚：“哈哈哈，看你害怕的，哈哈哈，别害怕，我是吓唬你的，你都说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只是草木而已，草木无情，又怎么会有意中人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干涩地哈哈了两声，嘴角弯起，声音干涩：“何苦呢……”然后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抱着她的头亲了上去。

　　她先是一愣，然后红着眼笑出了眼泪。
　　她想，早让你亲你不亲，现在鼻青脸肿，猪头一样，又来亲。
　　何必呢，明明已经快要解脱了，却破了戒，开始笑。
　　她喜欢看他笑，却不是这种笑。
　　月老说她的姻缘得不到善终，她的意中人是世上最苦命的人。
　　所以她总是不愿意说出意中人是谁，似乎不说出来就不会实现，骗过了自己骗过了别人也就骗过了老天。
　　可是拼了这么久了，还是拼不过因缘际会，命运天定。
　　你怕疼，怕死。怕承受不了世间苦痛。
　　我怕生，怕死。只因生死都是我的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她苦笑：“你不是一直想要甩开我，这下你可以不用担心，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用力摇头。
　　她说：“有时候也是会有这种事的，努力很久，拼命很久，最后什么结果都没有。但往好处想，至少……”她的笑容定格，抓在他衣领的手松了下去。
　　她说想要实现意中人的愿望，成为英雄，普度众生。
　　可是什么普度众生，说多了也只能成为一个笑话。
　　只是有的笑话，总是让人笑不出来。
　　“金蝉子！是金蝉子！”
　　他们周围有无数的人，他们前仆后继地涌来，他们彼此厮打争夺位置，那些靠近的人撕咬着他的肉，喝着他的血，他低下头，紧抱着柳依依。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他们，那会让他看到罗刹地狱，他们张牙舞爪，深陷泥沼，在苦海颠簸，浮浮沉沉。
　　他们双目充血，表情狰狞，高声大喊：“不老不死，长生不老！”

　　高声大喊，对着他，和他怀中失去了温度的尸体。
　　尘世熙熙攘攘，艰辛丑恶，只有怀中一片净土。
　　生亦何苦，死亦何哀。
　　大众营营扰扰，如溺海中，谁能令他们脱离苦海，登上彼岸？
　　他看见了一双鞋，在满地泥泞中，那双鞋依然异常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