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
第7节

作者: 寐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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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了口气。
  蕙殊望着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不会心生怅然。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站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无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太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退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眷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大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品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一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传闻最后一代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相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乱,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好容易挨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要看。

  傅家有专门的戏楼,园子里早已搭得金碧辉煌,堂前足足排开数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请到傅总理坐席左近,与一班显贵名流同在一处。各个贵宾的坐席间,以雕花屏风相隔,声可闻,影可见,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发不自在了。
  耳听得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台前彩旌翻卷,喝彩声里粉墨连场,福寿境中琼浆飞觞。
  这戏,总算是开唱了。
  第五记 金玉盟·将相和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趋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没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亲……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后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我应付不来的。”
  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是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了,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然而耳边听见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了。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老夫人的坐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台上正唱道: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那戏文,仿佛勾去他三魂六魄,除却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颜,似世间别无牵念。
  冬日天色阴沉沉的,刚过午后便暮云低垂,压得天空似要塌下来。戏楼里外早早已挂起喜气的福寿灯笼,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软绵绵,似带上朦胧暧昧情致。
  台上贵妃掩袖衔杯,嗔一声李三郎,抛广袖,回流波。
  台下众人侧目,敛声屏息。
  非为杨妃惊艳,却是那廊前门外,仆婢挑起了垂帘,傅夫人伴着一位着紫锦高领长袄,围银狐裘披肩的丽人款款而来。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觉那艳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不待看得仔细,傅夫人驻足侧身,将她让入内间。影动珠帘曳曳,人若惊鸿,转眼消失于众人眼前。
  只那么错眼间,恍惚只见一个顾盼眼神,风神自若,秋水湛澈。
  紧随其后,是四名戎装侍从踏进门来。靴声橐橐,似风雪天开门扑入的寒风,与这一园子喜庆格格不入。
  几个傅家女眷随在二位夫人身后进了主间,四名侍从武官在门前左右肃立,连带着满园子暖亮的灯光都被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庆里渗入肃杀之气。
  寿宴依旧,然而静默里,左右喧哗都停了。
  只听戏台上贵妃依旧还在唱着,那一出粉墨悲欢并未因谁的出现而改变。

  蕙殊没有回头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无须从他眉目间寻找答案。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身份,再不会是别人。
  檀板敲,丝竹啭。
  贵妃又唱: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袖底一紧,蕙殊低眸,衣袖被胡梦蝶轻轻扯了,似乎示意她去问四少什么。蕙殊不应,将脸漠然侧了过去。
  胡梦蝶纤眉拧起,想问晋铭是不是那人,又不敢开口。能令傅夫人亲自出迎,敢带着侍从武官出入总理家宅,又有这般惊人容华……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再看四少,却依旧端着茶,连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势都没有变,目光专注于台上,整个人都沉在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屏风外有吴侬笑语,华服盛妆的三太太领着丫鬟拂帘而来,“我带了醒酒茶,来瞧瞧七小姐酒劲儿缓过了没有。”
  蕙殊忙起身道谢,碍不过她殷勤,只得喝了两口浓酽的苦茶。
  见四少听戏听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贵妃娘娘勾去了魂魄,连身边佳人也顾不得了。”胡梦蝶陪着她笑了几声,蕙殊却面无表情。正尴尬间,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吴地人氏?”

  她口音里带了几分吴语的婉转,却向来以自己乡音未褪为耻,听四少这样讲,脸色立时沉了。
  然而四少却说:“霍夫人也是吴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见她,原来是同乡,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梦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讽,寻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总理看上,那时晋铭已经远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从前那档子事。果然听她又说:“原来薛四公子也识得霍夫人,这可巧,不如祁小姐与我一同过去,老太太爱热闹,没准儿正想着祁小姐呢。”
  “我……”蕙殊没来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话可推拒。

  四少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惊愕回头,瞪了他,说不出话来。
  四少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罢。”
  他如此得寸进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你早晚会有悔意,这话,他也是说过的。
  蕙殊咬唇站起来,心中气恼委屈,一言不发随了三太太而去。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错过了在大督军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蕙殊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怕走快了撞到,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见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爱白茶花与红宝石的女子,终于近在咫尺。
  一声“太太留步”却将她二人挡在垂帘外。
  傅府总管事满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爷会见贵客,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三太太脸色一僵,冷冷反诘:“任何人?那大太太与六小姐呢?”

  总管笑道:“在里面,老太太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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