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春华迷惑，连吴彬自己也开始有些惶茫。出门的时候他是有话要说的，至少想把盒子还给她，谢谢她的派。如果她愿意听，他还想跟她说说缺了腿的儿子，变成假老婆的前老婆，以及让人不敢展望的未来。在大洋那边的时候忙着对付奥迪主人和公园里的老兔崽子，现在总算回到大洋这边，他等不及要跟春华倾诉。
　　但是春华要结婚了。她原来是有自己的家的，有自己的准老公，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一个有老公有孩子的女人，别人对她算什么呢？博爱不代表对所有人都同等地爱，从老公孩子身上省下的泔脚，吴彬不想要。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要求她什么，但至少他可以沉默。在遇到她之前他沉默数年，现在不过是回归原位。

　　没有了倾诉的欲望，谈话很难继续进行。他们稍微坐了一会，彼此都知道该散了。吴彬把塑料盒从自己面前移到春华面前，说了声谢谢。“不用谢，”春华说，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吴彬却没起身。“我再坐会，”他说。
　　“好吧，”春华说，“我先走了。”披上大衣，把盒子塞进包里，头也不回地迈出店堂。
　　回家路上她开得很快，55码的公路开到85码，几次变道都是从人家车前几分米的地方直接斜穿。开车数年，上次飚车还是在前前前任男友和自己分手的时候。那年她三十岁。
　　一边开，一边打开音响。喇叭里传来蔡琴的声音：“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这张碟在过去的两个月被春华反复播放，里面每一首歌她都会唱了。

　　这才想起包里那两张碟。她刻给他的，都是蔡琴的。刚才走得急，忘了给他。不过即使记着，她也不会给他的。他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一个电话就把她约出来，然后阴着脸默坐半晌，好像自己欠了他。搞什么！她在心里骂了句。你当你是谁？
　　越想越火，车子却渐渐慢下来。在道路分叉的时候她忽然左行，一个大转弯就掉了头。
　　疯了！她自己也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不容多想，前后车流就将自己推上返回城市的方向。
　　真是疯了……不是说四十不惑吗？现在她却惑极了，简直从来没这么惑过。
　　驶近星巴克的时候吴彬正推门出来。没想到他一坐就坐这么久，她想。看来他也惑着。早知道刚才就不该走得那么急，应该问问他在惑什么。
　　她想停下车喊住他，但还没等她来得及摇下车窗，他就钻进了自己的车。她跳下车想跑过去，他的车却启动了。两人被城市车流间隔，她在街尾他朝街头，眼看他的尾灯就要隐没不见，她只得赶紧跟上。
　　一边跟一边想拨他手机。这才发现出门急忘了带手机。手机忘了碟却没忘，女人的记性似乎不带逻辑，却又带着比逻辑更为一目了然的东西。
　　一路跟开，眼看驶出城区，一拐就上了高速。
　　他家不是这方向，春华想，他这是要去哪儿呢？
　　在高速上飞驰了半小时，他的车终于拐下主道。春华也跟着拐下来。
　　这算不算跟踪？她突然想。自己什么时候和那些猥琐大叔成一伙了。
　　可是，尽管这样想，她还是忍不住继续跟。都跟到这份上了，猥琐到底吧。
　　吴彬驶入的这个镇是城市周边几个最受华人欢迎的定居点之一。既然受华人欢迎，顾名思义就代表两点：学区好，房价低。随着华人的不断迁入，学区是越来越好了，至少每次高中公测，数学都考得远胜其他镇那些黑白土著。可惜供求失衡，导致房价水涨船高，隔壁镇四十万的房子，挪几尺挤进学区线，摇身就变五十万。以吴彬一介民工的身份，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春华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吴彬在一幢小楼前停了下来。说小，那是相对周围参照物而言。要是和春华那间两居室相比，它就能算豪宅了：三层洋楼，按窗估算至少有八九个房间，外壁板和屋顶都是新的，依稀可见后院草坪，大得可以踢足球。

　　吴彬把车慢慢开上通往车库的甬道，车库门缓缓升起。这个过程非常自然，好像这里是他家——不，不是好像，这里就是他家！只见一个女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从小楼通车库的那扇门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喊：“爸爸回来啦！”
　　那声音非常欢快，隔了车窗穿进春华的耳朵。她愣愣地听着，傻在那里。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看见那女人抬头朝自己的车望了一眼。脸上似笑非笑，那笑容不动声色却富有意味。
　　春华这才回过神，慌忙踏下油门，一溜烟向前。直到冲出很远，她才松开脚。从后视镜里向小楼望，车库门已经关上了。白门白墙，冷眼望住自己。
　　原来他又有家了，春华想。她不知道那女人和那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可以肯定那个孩子不会是他和前老婆的儿子——他曾说过自己的儿子跑步是全班冠军，怎么可能坐轮椅呢——因此连带地，那个女人也不会是他的前老婆。也就是说，在他离开的那两个多月，他有了新的老婆，和新的孩子……或许他们也都有HIV或许没有，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下全能说通了。为什么他那么急要走，就是去见新欢的啊！有了新欢，还需要和自己长谈么？不需要了。把塑料盒还给自己，那不是体贴是决绝。

　　一回到家，她就给小日本打去电话。前几天吴彬一个电话打断他关于生小鬼子的建议，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挡在她和小鬼子之间。或者说，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挡在那里，是她自己混淆了天地，把一个不同世界的人当成了同伙。
　　接到电话，小日本很高兴。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准老婆都不太联系自己，他正担心呢，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看来服务还得再次升级，必须以不见婚书不松懈的态度严格要求自己。正这样琢磨，准老婆就来电话了，开口就问机票订了没。小日本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下，非常愉快地告诉她订了，配合她的日程，圣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