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之前，一个周五的下午五点半，李大夫正在林场医院里上班的时候，有一个50多岁的、皮肤黧黑、戴着蓝色解放帽的老人，拎着一个布袋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悄悄地走进了李大夫的外科诊室。
　　李大夫处理完手头的病人，目送着病人离去，他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处、怯生生的老人。
　　不知道怎么回事，李大夫看着这个50多岁的老人，心情突然间很烦躁。
　　他问老人：谁让你进来的？
　　那个50多岁的老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靠着墙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李大夫皱着眉头继续问：谁让你进来的？
　　那个老人往前走了一步，脸上还是带着讨好的笑容，说：我是听人说，你学历很高，我想来看病。
　　李大夫说：拿挂号单给我。
　　老人疑惑地看着李大夫。
　　李大夫不耐烦地大声说：先去挂号！然后再来看病，明白了吗？
　　老人的脸上还是带着讨好的笑容，他小声的说：不知道在哪里挂号......
　　李大夫不耐烦地指着门口，烦躁地说：大门口进来，你好歹也问下保安哪......
　　日期：2016-07-21 23:27:00

　　到了下午6点整，那个老人一直都没有进来，也再没有别的病人等候。李大夫这个周五晚上还要值前半夜的夜班，要从晚上7点上到午夜12点，他不想再等了，就收拾东西，准备去食堂吃饭。
　　李大夫整理完毕，走到门边，正要伸手去开门的时候，外科诊室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那个50多岁的老人，戴着一顶蓝色解放帽，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李大夫也没说什么，他伸手拿过了老人手里捏着的挂号单，转身又坐回了座位。
　　日期：2016-07-21 23:30:00
　　原来，这个老人名叫黄四毛，他从小就有一些智力缺陷，是附近屯子里的一个无儿无女、无亲无故的五保户。黄四毛上个月开始老是胃痛。屯子里派人带着黄四毛和另外一些孤寡老人一起，去市里做了检查，专门给他做了血液检查，还做了胃镜和B超，诊断结果是胃溃疡，市里医院也给开了一些药。
　　最近几天，黄四毛的药吃完了，他感觉胃还是在痛，村里的干部们说：你自己想办法买点药吃吧，别买太贵的，回头拿票来报销就成。老人就带着上一次在市里检查时候开的所有检查单和化验单，来林场医院看病。因为他不识字，也看不懂医院里的介绍，到了医院他就打听哪个大夫文化最高，别人告诉他就是这个李大夫，他就找上门来了。
　　李大夫听完后，他差点脱口而出：你挂错号了，你这病应该去消化内科看啊，我是外科大夫。
　　但是，他看着坐在自己右手边的、50多岁的黄四毛脸上讨好的笑容，这句话又没有说出口。
　　他一边让老人再次详细说一遍自己的病情，一边仔细看着上次老人的检查单和化验单。
　　其实老人可能是因为长期饮食很差，得了一点胃肠溃疡，所以才会胃痛。
　　李大夫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整理好手上所有的化验单和检查单，很和善的对老人家说：黄老伯，你的病很重。
　　老人勉强的笑着，他等着李大夫继续讲下去。
　　日期：2016-07-21 23:33:00
　　李大夫和蔼地、认真地对老人说：其实，你这病，就是胃癌，是癌症。上一次带你去市里检查的时候，别人没有告诉你而已，他们都在骗你，只是按胃溃疡治疗。

　　老人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他结巴着说：他们干哈骗人......
　　李大夫长叹了一口气，他对老人郑重其事地说：要是真按胃癌治疗的话，那得很多很多钱，谁来出钱？你今天来的时候，你们村的干部不是让你别买太贵的药吗？你有钱吗？你有亲戚或者子女帮你出钱吗？
　　老人直直地望着李大夫，沉默不语。
　　李大夫帮老人把所有的化验单和检查单装回他带来的布袋子里，他再次长叹了一口气，对老人说：还是吃点好吃的，心情好一点，四处逛逛吧。你这病，最多，也就只剩下一个月了。
　　日期：2016-07-21 23:34:00
　　看着50多岁的黄四毛低着头，提着布袋子拉开门离去，李大夫仰坐在椅子上，他举起双臂，在桌子下面伸直双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心里充盈着一股异样的快感。
　　他坐在寂静的诊室里，想起了自己大学毕业前夕，所有毕业生在希波克拉底雕像前宣誓的场景。
　　他又想起了刚入学的时候，也在希波克拉底雕像前宣誓过，当时他还差点哭了，就因为那当时肃穆的气氛和沉重的责任感。
　　而现在呢？没完没了的加班，自己堂堂一个硕士毕业生，不被重视，连小的外科手术都不让自己独立做。如果自己家庭有背景有关系，也不至于到这个山窝窝里的林场医院上班，每天面对的都是一些粗鲁的、没文化、没素质的山里人......
　　日期：2016-07-21 23:36:00
　　那天，李大夫吃完晚饭，继续回到门诊值夜班，当晚一夜无事。
　　第二天下午3点，李大夫在门诊开完会，走到一楼急诊处的时候，他看见几个山民，或站或蹲，守着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急诊病人，病人的脸上盖着一顶蓝色解放帽，看不清相貌，四周弥漫着一股很浓的农药味。
　　李大夫看着那顶熟悉的蓝色解放帽，他突然想起了昨天下午来自己诊室的那个五保户老人。
　　李大夫问了一下当班的急诊大夫，果然，这几个山民守着的躺在病床上的急诊病人，就是黄四毛。
　　老人是今天中午午饭时候自己喝了农药，被发现后就赶紧送到林场医院里来了。
　　当班的急诊大夫说：这是自杀，来不及了，送到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抢救没有任何意义。这人又没有家属，那几个守着的人只是在等着派出所来人，然后好开死亡证明。
　　李大夫大脑里轰轰地响。
　　那个急诊大夫继续说：真服了他，喝了一瓶甲胺磷，估计消化道也烧伤了，那么臭，怎么喝得下去......

　　日期：2016-07-21 23:38:00
　　李大夫勉强坚持着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他找到一间厕所，他用冷水冲了好久的脸，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沾满水迹的脸庞，他幻想着自己被丨警丨察抓走的情景，但是，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幻想：黄四毛是个文盲，又是自杀，他的死应该和自己扯不上关系。
　　果然，事情的发展和李大夫猜想的一致，派出所去现场勘查完毕，又来了医院了解完情况后，就给出具了死亡证明。
　　那天下午，李大夫站在自己的诊室窗前，看着拉着老人遗体的卡车驶出医院大门。
　　我是宣誓了，那又怎么样？李大夫站在窗前，轻声的对自己说。
　　日期：2016-07-21 23:39:00
　　听李大夫讲述到这里，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李大夫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面前，他直直地盯着我看，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互相揉搓着，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我问他：小陈的伤势后来怎样了。
　　他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一个高大的男护士走过来，拍拍李大夫的肩膀：你们两个说太久了哈，病人该回房了。
　　我站起身，看着高大的男护士押着李大夫，两个人一起转身往病房区域走去。
　　日期：2016-07-21 23:41:00
　　在精神病院的前台，我在探访记录上签字的时候，顺便问坐在里面的女护士：他的家属有没有来探望过他？
　　胖胖的中年女护士头也不抬地说：没有，我们打过电话，他们都不来。
　　我把探访记录本递给护士，她接过本子，忽然问我：他是不是又给你讲他的故事了？
　　我很诧异，说：他是对我说了一些他自己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胖胖的中年女护士说：唉呀，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听过他的故事。医生第一次听他讲，还以为他病好了，他讲的那么有条理，每个细节都很清楚，连日期时间都记得一清二楚。谁知道他病反倒一直没好，倒也不攻击人。就是拉住每个人都讲那个故事，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他老是没完没了的讲，老是翻来覆去的讲，连跟他一起的精神病人都听不进去了......
　　本故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