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邮件，我哑然笑笑。印度的大学和我们不一样，假期期间，教师自由了，可行政人员还要上班，工资还那么低，想起来也确实蛮值得同情的。便回复说：“如果你确实有困难，就不必还我了，都当作给你婚礼的‘红包’了，不过麻烦你明天载我去汇丰银行取钱。”
　　他也不回邮件了，直接给我打电话，感恩戴德地说谢谢谢谢，明天下班我们就去，生怕迟了点我就会反悔似的。
　　于是，第二天桑迪普用他的摩托车载我去汇丰银行的ATM提款机取钱。我想是个人都懂一个简单的道理：别人取钱的时候，自己离远一点，不要去看别人的卡片信息，尤其是密码。我不知道这是他个人的德性还是印度人的普遍习性，我取钱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我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笔一笔取钱。我取了九万卢比，他说还想看看我卡里面的存款，我拒绝了，并一度后悔不该让他载着我来。

　　我请他吃晚饭，他按着菜单上最贵的点，两个人吃了1200卢比。似乎不是我免了他，而是他免了我五千的债务。
　　在回程的路上，他又欺骗我说：“外国人在印度银行存款不得超过五万，多出的不给存。如果你不介意，就把这些钱存在我的卡上，我帮你保管，你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我。”
　　我当然介意，从此，我和他没有了往来。
　　日期：2016-06-27 18:21:18

　　（三）
　　7月1日，尼廷家，克里斯的生日。
　　员工、亲戚，和尼廷有联系的，都欢聚一堂，当然，卡米妮除外。
　　我去的时候已过晚上九点，整个房子里有十五人以上，他的员工在客厅里又唱又跳，克里斯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玩具车在家里见缝插针地移动。靠近我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车牌是BMW，最有趣的是，还写了两个大大的中文：“宝马”。我问，这玩具车多少钱？尼廷说：“一万三千卢比。”
　　我顿时觉得他被敲了一个大大的竹杠，他却心安理得地解释：“这玩具车是从中国进口的，印度人一般不会给孩子买这么贵的玩具，只是我家克里斯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车，我一直答应要送他一辆。虽然我们夫妻关系不太好，但是为了儿子，我心甘情愿。”由于家里很吵闹，说这话的时候，别人听不见。
　　一个瘦瘦的老头子给我端来一盘食物，我看着那几片恰巴提，还有一些面团和薯片，毫无食欲：“不好意思，我刚吃完饭，现在什么都吃不下，谢谢你的好意。”

　　他叫我一定要吃，态度颇有些强势。我推了几次推不掉，勉为其难地吃了两块薯片，他才把盘子放下。
　　一会儿，尼廷的员工先走了，剩下了六个人，这下清楚了——尼廷、尼廷母亲、我、克里斯、雅西卡、还有那个瘦老头。
　　“这是雅西卡的父亲，我的岳父，我之前跟你提起过。”尼廷介绍道。
　　原来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高官岳父，失敬失敬！我起身笑眯眯地同他握手：“你的孙子克里斯好可爱。”他虽然也还以笑容，但明显和街上的老头子不同，那笑容中有把玩人心的油滑，又有掌控一切的孤傲。
　　他招呼我坐下，劈头就问：“你说说看，为什么中国经济现在不行了？”
　　大叔，你当现在还在上班呢？
　　我不痛不痒地打哈哈说：“我只教语言，不懂经济，不过在我看来，中国经济过去注重量的积累，这几年把发展的重心从追求量转变到追求质上，所以产业结构在大力调整，这可能是主要原因。”
　　“有道理。”他又问，“中国和巴基斯坦为什么关系那么好？”
　　我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敌意，尼廷坐在我旁边闷不作声。
　　“巴基斯坦和中国关系好，主要是政府行为，作为普通百姓，事实上我们对巴基斯坦了解极少，老百姓对印度的兴趣比对巴基斯坦大得多。你看我不就选择来印度工作吗？”

　　我尽量把话往好的说，心想，如果他知道我之前申请的国家是巴基斯坦，可能会把我砍成两半。
　　“没那么简单，中国和巴基斯坦号称‘全天候’的友谊，主要就是针对印度，原因是中国有很多穆斯林，你们有共同的宗教信仰。”他咄咄逼人地说。
　　耳朵听得上火，我开始进入克制模式：“中国的汉族占了90%以上，其他55个少数民族加起来才百分之几，穆斯林也就是西北有一点，完全不起主导作用，我们和巴基斯坦是完全不同的文化。”
　　“不不，你错了！”他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我说，“中国的穆斯林占总人口的30%，是一个最主要的群体，这才是根本原因！”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数据，更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在中国人面前班门弄斧。为了防止对话失控，我在头脑中哼起超级玛丽的背景音乐以中和怒气：“具体的数字，我们下来可以再去网上查一查。”然后故作轻松地对尼廷说：“你岳父懂得真多啊，政府里的人就是不一样。”
　　尼廷却始终耷拉着脸，看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起身解围：“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我现在要去办公室处理点事情。郭先生，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立刻配合地站起来，跟他岳父又笑脸相迎地握手：“很高兴认识你！”然后两人赶快逃出了那个虽没有空调却无比冰冻的家。
　　他开车送我，做了个死里逃生的表情：“现在你见到我的老丈人了。”
　　我说：“关于那个穆斯林的问题，你岳父绝对错了。可是他活到这个份上，是非对错已经无所谓，权威和面子才是他最关心的东西。他很可怕，也很可怜，赢了局面，却永远赢不了人心。”
　　“你说得很对。我跟他交流很少，他不当我是一家人，我也不当他是一家人。还好他住在城里，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尼廷打开车上的音乐，播放了一首印度的流行歌《Tum Hi Ho》（《只为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我每次听到它的时候，满脑子里想的全是卡米妮。”
　　这首歌确实旋律很优美，我经常听见，也熟悉了那旋律，跟着他哼了起来。

　　“我又怎么不希望我和妻子像普通家庭那样恩爱？”他说，“可是，其实雅西卡很可怜，她父亲的社会地位那么高，那么富裕，对她不是件好事。她很多事情根本没有独自的判断力，什么都听父亲的，觉得他总是对的……所以，他父亲不尊重我，她也不会尊重我。”
　　车很快到了我的楼下，停稳后，尼廷又咆哮了一通：“雅西卡，她一点也不尊重我！”然后双手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
　　第一次，看见印度人发怒。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拍拍他的肩膀说：“尼廷，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懂得做生意，这就好办了，我也许有办法帮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