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徐叔,”狄仁杰挺起身板道,“若论‘明经’一试,‘帖文’、‘墨义’皆是学而记之,无甚意趣,侄儿只觉‘时务’甚是痛快!”
“痛快?”徐昊不知狄仁杰所指何意。
“这还多亏前几日徐叔的谆谆教导,侄儿就《氏族志》作了一番浅论。”
“啊?”徐昊显得有些惊骇,“世侄如何说的?”
“孔孟云人性善,荀子云人性恶,孔子成仁,孟子取义,皆就仁、义、礼、智、信而言。孔圣人门徒三千,贤人七十二,皆以诗书礼乐教,扬善也好,止恶也罢,皆由心生,施之以教,岂有门第、氏族之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之论,非孔孟之道也!”
“狄怀英!”徐昊厉声将他喝住,斥道:“你可要闯大祸啊!”
“徐叔何出此言?”
“《氏族志》乃先帝下旨编修,岂容尔等士子大放厥词?叔侄之间发发牢骚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将附耳之言,堂而皇之地搬倒考场之上?你呀!你呀!”徐昊情不自已,捏起拳头往椅子的靠肘上捶了几下,“你让徐某如何向令尊交代?”
“徐叔,侄儿……”见徐昊的反应如此激烈,狄仁杰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罢了,罢了!”徐昊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事已至此,多说已无益,待徐某过几日托人到礼部打探一番,再作计较。”
勉强过了四、五天,徐昊派人将狄仁杰召到府上。见狄仁杰神情自若,徐昊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颓丧地说道:“徐某已是尽力而为,如今只有听天由命了。”
“徐叔这是……”狄仁杰仿佛听出了一丝不祥之兆。
“世侄有所不知,今年科考不同往年。皇后先前请了旨,为避免徇私舞弊,所有考生的籍贯、姓名皆被糊封起来,无从查阅。”
“嗨!”狄仁杰大松一口气,“徐叔未免过于多虑,依侄儿之见,这‘糊名制’甚好,早该如此。”
“你怎么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徐昊顿时阴下来脸,“如今无从查阅,徐某纵有三头六臂,恐怕也使不上力气,何况不过是区区主事而已。令尊大人若是问起,你让徐某如何作答?”
“徐叔不必自责,侄儿一人所为,纵是落榜,也无甚了不得。”狄仁杰倒执拗了起来。
“落榜?说得轻巧!当今圣上遵行孝道,可你在大考之年,妄论先帝,徐某担心你不仅引火上身,还要连累令尊!”
“侄儿一人所写,与家父何干?”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徐昊仿佛在自言自语,不由得想起旧交狄知逊来。
日期:2015-10-24 20:31:10
徐昊、狄仁杰并不知道,此时的礼部,因为狄仁杰的这场考卷,正吵得不可开交。
绝大多数阅卷官员认为,此文看似力主依靠“德”、“才”选人用人,暗中却是对《氏族志》妄加非议,有辱没先帝之嫌,不但要除考生之名,还要兴师问罪,行连坐之法。
也有个别官员认为,既是科举试题,当容许士子抒情释怀,此生轻狂不羁,录断是不录的,但问罪未免太过,遑论连坐,这不是致圣上于不义吗?
双方就这样吵来吵去,唯一的共识是不录此生,但是否问罪,双方分歧甚大,各不相让。两边争执不下,只好将这张棘手的卷子呈递给时任礼部尚书的许敬宗。
许敬宗将这张试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由得心花怒放。正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这个许敬宗曾经可是与李义府联名上疏,请求重修《氏族志》的。也正是因为此事,长孙无忌大为光火,偏偏只记住李义府的名字,打算将他贬去壁州做司马。许敬宗成了“漏网之鱼”,有些过意不去,便暗中让外甥王德俭给李义府出了一个“倡议废后”的主意,让他躲过了这一劫。
可是,李义府因祸得福,武昭仪如愿以偿地成了皇后,重修《氏族志》的动议却一直被搁置下来。许敬宗明白,武则天出身“寒门”,对《氏族志》这茬始终耿耿于怀,只是一来新封皇后凡事冗杂,二来缺乏合适的时机,始终迈不开步伐而已。
“这张试卷,倒不失为一次难得的契机。”许敬宗暗自思忖着,偷偷将狄仁杰的卷子,送到了宫中武则天的手中。
武则天并不关心这卷子何人所写,只是文中之句,字字说到了她的心坎里。一日,趁着李治兴致高昂,武则天又将这张卷子递给了李治。
“狂妄之徒,竟敢出言不逊,辱没先帝!”李治看了一半,便将卷子摔了出去。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武则天不置可否,试探性地问道。
“烧掉!再把这个狂妄书生抓来,痛打二十大板!”李治怒气未消。
“然后呢?”
“……”李治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陛下可要三思。”武则天意味深长地劝道。
“依皇后之见呢?”李治被武则天问得没了头绪,顿时软了下来。
“要打!还要拉到承天门外去打,再把这篇文章当众念上一遍,让京城的官员百姓都看看,妄论先帝是个什么下场!”武则天突然也义愤填膺起来。
“这……”李治似乎觉得不太妥当。
“陛下以为如何?”
“此人该打!但这文章,还是不念的好。”
“这是为何?”武则天追问道。
“这……”李治又不知如何答话了。
“既是治罪,当明正典刑,岂能支支吾吾,空惹坊间非议?”
“……”李治依然无言。
“陛下莫不是认为,这文章说得在理?”武则天低声问道。
“满纸狂言,哪有什么道理。”李治勉强应了一句。
“既是无理之言,罪当其罪,念出来又何妨?”
“媚娘,”李治突然笑起来,叫了一声武则天的乳名,“朕知道,你视氏族门第之规为羁绊,当年长孙无忌、褚遂良就是靠这部《氏族志》力阻废后的……”
“陛下,”武则天打断了李治的话,“《氏族志》乃先帝下旨编修,妾身深受皇恩,方有今日,岂能只顾一己之私,而致孝道于不顾?”
“那你……”李治有些迷惑不解。
“妾身只是担心,陛下痛打这名考生,拍手称快的,只是寥寥数人,心中寒栗者,普天下有之。”
“皇后的意思是……”
“我大唐草创之际,诸功臣勋将出力甚多,先帝编修《氏族志》,底定‘五姓七家’之地位,不过是治吏之器、应时之举。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掰着指头数一数,先帝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如今所剩几何?”
“不多了……”李治思忖片刻,还真数不出几个人来。
“妾身若没记错,”武则天伸出一个巴掌,翻转了一下,“区区五人耳!头一个长孙无忌,仗着是先帝重臣,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妾身不言,陛下也是心知肚明。还有唐茂约 ,当初劝降颉利可汗徒劳无功,后怠于政事,被陛下免官。老将尉迟敬德 ,倒是老而弥坚、明哲保身,终日闭门不出,捣鼓什么丹药。除去这三个,能跟陛下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也只有李懋功、程知节 两位大将军了,可他们也是迟迟暮年、垂垂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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