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是突厥人。”
　　适才他已看清楚，那只戏弄白头的大鸟便是寇雉。代州人常道：“雀北飞来，当有突厥贼下。”今天看来是彻底完了。
　　“这肥没忽刚刚那么嚣张，此时无话可说，定是忌惮后面的突厥勇士。若这个波延与我一样手无寸铁，他怕是要拧了他的脑袋下来。”
　　少年藏在酒垆后不动声色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脑子飞快掠过一切逃跑方法，猛地想起琵琶还放在离突厥人不远的食案边，心中连连叫苦，倘若不拿回琵琶自己是断然不能就这么跑了的。
　　“哎，我真是蠢透了！”
　　那胖汉子已直不起身，只好单膝跪在地上，向波延狠狠剜去一眼：“我是大唐子民，你是化外之人！我与你本是平等交易，何故不讲道理要出此毒手？”
　　他口中说波延是“化外之人”，这分明是一句侮辱人的话，可波延出身北狄，对汉人用语也不精通，倒让胖汉子占了便宜。

　　日期：2016-07-16 17:25:20
　　突厥众人此时处于背光处，身后就是西北天空上即将落幕的晚霞。从酒肆里望出去，他们像一个个黑色细长的剪影，显得异常可怖。
　　波延居高临下，看着抽搐不已的胖汉子，犹是面无表情：“与人谋事，最忌讳的便是第三人。现下你藏了个外人在这里，安得是什么心！”
　　“这不说的是我么？”少年猛地醒悟，虽然方才波延离那么远，可他眼如猎鹰，耳似苍犬，自己探头之时早已被他察觉。
　　“晦气！”胖汉子想起他指的原来是那少年，怨恨这浑小子让自己无缘无故挨了鞭子。“你说的不错，这里确有第三人，可这人不是我带来的。我这就拎他出来，你自己问他！”
　　日期：2016-07-16 18:23:15
　　胖汉子起身走到酒垆后面，因为失血过多，声音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有底气。
　　“你......出来！”

　　少年嘴被破布塞住，一句话也说不出。知道自己躲不过，倒也心中坦然，强振了精神，站起来向酒肆外走去。
　　突厥人见酒垆后走出来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还做汉家装束，都略微吃惊，只有波延不为所动，长鞭一折指向少年：“胡儿，你在这里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如实说来！”
　　有个外人替自己出头再好不过了，几个汉人忙把他松了绑，将口中破布拿了出来。
　　少年正被那霉臭的破布熏得头昏脑涨，一听这问话即刻就来了精神，没好气道：“我才不是胡儿！”
　　“闭嘴！敢对我们不敬，第一个就杀了你！”波延还没说话，一旁的胖突厥人爆出一声怒斥，有如炸雷，他随即转向波延：“他不是胡人，自然也不是突厥人！那可好办了，汉人我们是见一个杀一个！”
　　此话一出，其余几个汉人都惊呼起来。

　　日期：2016-07-16 18:32:59
　　少年幼时总听人说起突厥人残忍成性，就连神功年间归化的一批突厥牧民，也是代州汉人所不敢惹的。
　　他平素虽最憎恨被人说是胡人，此刻却也不敢争辩，只好认了，吐吐舌头道：“好好好，告诉你就是了，”他指向胖汉子和其它三个人：“我就看见你们和那四个人，也只听见你们对那四个人说话。”
　　他这句虽是实话，实际上毫无意义。那胖突厥人听他言语轻佻，全是在于自己打哈哈，气得翻身下马：“问你正事！说甚么废话！阿哥，我不想和他啰嗦了，杀了吧！”

　　波延冷冷道：“你急什么，先问清楚再说。”
　　胖突厥人一股怒气没处撒，只好攒着拳头往回走。
　　日期：2016-07-16 19:24:05
　　少年听胖突厥人叫波延阿哥，真是奇之又奇。这两人一个瘦得像一根厕筹，一个胖得像一个唾盂，长相不同，功能倒还配套，果然是兄弟，遂“噗”地笑出了声。
　　他察觉自己声音挺大，想憋回去却已然来不及了，那胖突厥人身形迅捷，翻过一副硕大的身躯向他压来，铁拳重重在他胸口捶下，少年也没抵抗，“啊”了一声，就此跌在地上。

　　这下轮到这胖突厥人吃惊了，他只道代州附近人人习武，还以为要过上几招，不曾想这少年如此没用，一碰就倒，心里也害怕阿哥责怪，遂吞吞吐吐开口：“阿哥，我......我以为他能接我这拳的。”
　　少年挣扎着爬起，胸口伤痛带动五脏六腑一起疼，试了一会，发现爬不起来，干脆就这么坐在地上。
　　日期：2016-07-16 19:35:35
　　胖汉子心想这下事情可闹大了，几个突厥人在这杀了人，拍拍屁股就能走，自己这帮汉人还是得回代州。他们本来就是买通了关司偷渡出来，现在要万一死了人，问起来如何对付得过去？
　　只是他体力已然不支，倚在食案边缘，让其余几人快将那少年扶起来。

　　“胡儿，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何会在这里？”
　　少年心里狠极这群蛮贼，也不正眼看波延：“我就想在这吃个饭，鬼知道这里连饭也没得吃，倒还来了几个鬼。”
　　自己被人推来搡去也就算了，眼见心爱的琵琶还倒在食案边的泥地上，他心酸至极，哀求一旁站着的一个汉人：“多谢你了，帮我把那琵琶挂我的马上去，没得待会弄脏了。”那人见他自己都成这样了，还担心这琵琶，也是好笑，走过去将包袱挂于马鞍之上。
　　谁料波延听了他的回答并未生气，略加思索一会，脸上严峻的神情霎时融化，转而和颜对胖汉子道：“你去把货拿出来，我们好做买卖。”
　　这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胖汉子拧紧的面容一下舒展，气息微弱地吩咐三人去酒肆后面将掩盖用的土石尽数抹去，搬出下面埋着的四个木头箱子。
　　三人将箱子抬上来，次第打开，呈在波延面前。
　　日期：2016-07-16 20:10:15
　　少年瞥向那几个箱子，登时一股寒气从脚底生起：里面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排满的是生铁块和粗盐饼。大唐自颉跌利失可汗反唐以来，所有与突厥的边境贸易就此取消。任何与化外人的私相交易都是重罪，更别说将这样重要的物资卖给死敌。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别的异族也且按下不论，可这是突厥人啊！代州人世代生长边塞，对突厥人的恨是刻在骨血里的，是身躯焚尽后也不会烧融的，而此时他只能眼看同胞的土贡物产被突厥人夺去，无异于一刀刀割却心尖瓣肉。
　　只是，为何波延不再害怕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事呢？
　　日期：2016-07-16 21:25:03
　　波延策马上前，扫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朗声喊道：“射勿盘陀，你该出来验货了！”
　　“波延，你欺人太甚！”直到这时，胖汉子才恍然大悟，只是他这一吼牵动伤口阵阵疼痛，浑身颤抖不已。

　　波延身后的矮马上跳下来一人，便是先前所说的射勿盘陀。这人虽同做垂发打扮，面容却要苍白得多。他眉骨甚高，与山根齐平，硕大的眼窝向下凹陷，两条眉毛淡而稀疏，与这些突厥人绝非一族。
　　射勿盘陀朝这堆箱子走来，与少年擦肩之时，刚巧与他四目相对。射勿盘陀嘴角微扬，笑容恰如洞中诡谲的石人陡然有了生气。少年顿感烦恶，急急将眼神避开，头一转却被一扇羽毛蓬乱的翅膀狠狠打在脸上，那寇雉翩翩从他脑边掠过，停在箱沿，用尖喙轻啄盐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