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员说道：“年轻人精神可嘉，但是，关于这次的演习方案已经有人写了，而且已经报上去了。这个，你先自己留着吧。”
　　江陵彻底失望了。这之前，听说军区司令点着名要见他，他兴奋了几天几夜。他以为自己一展宏图的时候到了，中国空军将在他的指点下换一个模样！然而，当这份凝聚了他全部心血和自豪的战略分析呈递上去的以后，他才猛然惊醒：人家根本不屑一顾！

　　完了？他所有精心的准备都没有用上。甚至，是来不及解释，来不及辩驳，还没开口，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完了？就这样完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论作浅薄无知，不值得一顾，他从来不会产生这种自卑。此刻，他只是为飞一团后面的战事担忧，更为R军感到可悲：几十年的王牌军团竟竟被人牵着鼻子耍成那样，面子上却还要端着……
　　当然，这些都是他心里想的。他知道多说无益，拿过稿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夺门而出。

　　“等一等，”司令员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故意调侃道：“国防科技大学需要一位航线空气动力学的教员，你既然研究这个，又参与过实际飞行，很是合适……”
　　江陵的忍耐到了极限，不等司令员说完，他大声答道：“一切服从军区分配！”

　　江陵从楼道里走出来，越想越气，也就越走越快。他“啪”地一声撞开了大门，门上的玻璃应声欲碎。
　　否定研究成果，剥夺参战资格，调离飞行基地，这对于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来说，也许真的很残酷。
　　江陵在院子里找了个树阴坐下。时值深秋，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无限悲凉。他深情地凝视着他的稿件，手指仔细地触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忽然，眉峰一蹙，瞬间将那页撕得很碎。他疯了一样地连续撕着，一页接一页，没有停留。最后，点燃了火，将那些碎片连同他苦熬了七个日夜的心，化为灰烬。
　　一周以后，江陵来国防科技大学报到。走在校园中，身边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学生经过，叫一声“老师好”，他的心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时，高中刚毕业的他冲劲十足，正在为报考航校做着自信而充分的准备。没想到，时过境迁，再回到菁菁校园，心情已然千差万别。

　　“江老师，哪儿来了个江老师？”

　　程霏儿正在教室里阴阳怪气地说道：“不管从哪儿来的，来了就得好好‘考察考察’。”
　　她得意的一转身，差点撞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那人足足比她高出了一头，僵直地站着，一脸的书生气。
　　程霏儿仰着脸看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怎么了？我，我是你们的教员……”江陵也看着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竟一时语拙。


五．国仇与家恨

　　军史专家秦恃之的家永远都透着一种简约、古朴和凝重：一席檀木方桌，几个圆凳；窗外的参天古柏与室内的绿色盆景交相辉映着，几分清贫，几分惬意。要不是一排排的多宝格上展示着各种各样的战斗机模型，人们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因组建“晴空”航线系统而叱诧一时、震惊中外的规划大师秦恃之的运筹之所。
　　此刻，秦老爷子正伫立在一张中国沿海地图前细细的思索着。
　　“秦爷爷，今天可好？”贺灵轩敲敲门，探进头来。师徒五余载，她总喜欢这样亲切地称呼他。
　　“好，小灵，我正要找你。”秦恃之微笑说道。
　　贺灵轩眨着眼睛，问道：“哦，是助教安排的事？”
　　“这个不忙考虑，倒是你新一轮的研究课题应该定下来了。”秦恃之转身捧过来一摞厚厚的书籍，接着道：“我这儿有一些方向供你参考。”
　　贺灵轩恭恭敬敬地接过书本，随意翻看了一下，脸上飘过一丝沉郁。她一向逆来顺受，并没有表现出不快，依然轻声道了谢，准备告辞。待她走到门口，终于犹豫了，忍不住转身问道：“有关…有关129航线的研究怎么不在其中？”
　　老爷子仿佛早有预感，叹了口气，埋怨她道：“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件事呢。”

　　“这是我的家恨！”贺灵轩一本正经地说，略显稚气的眼神中喷发着怒火和哀怨。
　　秦恃之点了点头，转而说道：“129航线的事固然重要，但是，国仇与家恨相比，孰重孰轻，你可曾想过？”
　　贺灵轩抬起头，秀颦微簇。显然，这个问题远远超出了她考虑范围。
　　“孩子，”秦恃之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想想，除了129航线，我们还有多少历史谜团尚未解开，还有多少军情事故正待调查？现在虽然说是和平时期，可是，我国军事实力还有待提高，多少境外势力仍然对我国虎视眈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不做好这些史料的研究，我们拿什么来抵御敌人再一次的远程导弹袭击？我们又谈何保家卫国呢？”
　　贺灵轩一直低着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自私又目光短浅的小女人，感到非常惭愧。不过，她真的打算放弃十几年的“复仇计划”吗？她决不甘心！想到这里，她矛盾又倔强地抬起眼帘。
　　秦恃之看看她，继而说道：“当然，研究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给你一些参考，决定的权利在你。不过，我这儿关于129航线的资料是真的没有了。”
　　看着贺灵轩退出房间，秦恃之的心中五味杂陈。贺灵轩，多纯真的孩子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年129航线的那场不明不白的空难偏偏砸中了她的家庭！然而，老爷子是“过硬”的：无论贺灵轩怎么千方百计地打听，他始终没有向她透露关于129事故的只言片语。多少年来，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可以帮助军队瞒好这个机密，可以引导后人们“正确地”“规矩地”解析历史。直到几天之前，那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自信地告诉他：“北纬20°，东经120°附近的航线为南海最佳布防途径。”那种笃定的眼神，那种期待的情态，那从容不迫、丝丝入扣的解说，无不让他的心为之一振，让他多年来恪守的准则在一瞬间轰然倒塌。他不想苛责，他不愿把那种激昂曲解为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一种冲动。相反，他的心中终于呼喊：“这就是青春，这就是朝气，像129事故这样的千古沉冤也只有这些年轻人才能破解吧！”
　　初秋的黄昏，风景依然——
　　阳光正好，琼花如笑，

　　却看朦胧雾色，
　　隐着山门。
　　贺灵轩郁郁地走着，不觉已到了家门前。

　　一座单独的小院落，孤零零地倚靠在群山脚下。曾几何时，这里充满家庭的欢乐，邻里的乡情，而今，这里却是死亡一般的荒凉寂静。父母的相继去世，邻居的先后搬走，将她和相依为命的奶奶隔绝成了孤身。十几年来，她和奶奶一直坚守于此，因为这里才是她的根，是她的父母之乡。
　　“奶奶，奶奶！”贺灵轩推开了门，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她顿时着了急，奔出院子要去找奶奶。
　　这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提着东西走了进来。

　　“奶奶，您上哪去了？也不说一声，让我着急。”

　　“我没事，趁着身体还硬朗，出去走走。”老人看了一眼她，笑着问道：“小灵，万一奶奶去了，你怎么办呢？”
　　贺灵轩愣住了，看着奶奶，双眼闪动着埋怨、迷茫和恐惧。
　　奶奶走过来拍拍她，平静说道：“好了，今天是你爸妈去了的日子，我买了一点儿酒菜，你去敬敬他们吧。”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又静了，寒霜打着落叶，给心情罩上一层特殊的悲凉。
　　明月当空，月华倾地，纱帘舞动，贺家的内室中更添一份幽冥和冷清。屋子的墙上并排挂着两幅黑白照片：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米格”战斗机前，军姿挺拔，虎虎生威；而另一幅中，一个女子倚靠着她的丈夫，恬静婉约，温柔顺从。
　　贺灵轩倒了两杯酒，自己分别抿了一小口，然后均匀倒在地上。

　　父母走了有整整20年了，20年来，她只能以这种默默的方式来祭奠他们。
　　她始终清晰地记得，当父亲牺牲的噩耗传来，家人的惊痛万分；她甚至想象得出父亲与敌机相撞，飞机在熊熊烈火中轰然解体，那一刻，惨淡、雄浑、壮烈，并且，保家卫国，光荣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