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从始至终都是宝贵的，但只有当人走到了尽头，才会意识到这一点，也只有用有限的生命创造了无可估量的价值之时，人才有可能品味出它的伟大。

　　当沈城驾机升入云层，飞机由刚才的一震变成了彻底的暴怒，开始上蹿下跳、恣意撒野。他紧紧握住操纵杆，试图制伏它的疯狂，然而却一发不可收拾。突然一声巨响，暴烈的飞机一下子泄了气，犹如一片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任意飘荡，从流东西。
　　毫无疑问，这里还处于129航线，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里是129航线的死角，程远他们没有发现的一个死角。
　　沈城看看仪表，北纬13。5°，东经117°，空高4500米。他很快意识到是遭遇了大气湍流。沈城一惊，他前不久还看到过一段描述关于大气湍流的描述：湍流是大气层中无规律可循的一种现象，任何物体进入其中均表现为混乱一团、杂乱无章、消耗能量，已成为目前威胁飞行安全的头号杀手……
　　沈城一次次想跳出这个陷阱，又一次次被它击溃。飞机还在云雾中飘旋着。人生最大的恐惧与绝望莫过于明明知道在等死，生杀大权却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是他加入飞鹰大队以来的第一场实战，他打得漂亮，打得壮烈！也许若干年以后，今天的“飞鹰”也会像当年一样，永垂史册。生命只有一次，无论是辉煌还是平庸，活要活得高贵。这个高贵并不是占有多大的物质财富，而是在得到与失去之时不卑不亢、不摇尾乞怜、不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沈城莫名其妙地想着，忽觉自己像个英雄了。倘若生命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而且比这一次做得更好。
　　沈城忽又清醒过来，发现飞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被凶狠的湍流击碎，而是如一颗子丨弹丨猛地弹出了枪膛，直直向下坠去。
　　脱离湍流了吗？他的腰一下子挺直了。没错！只有脱离了湍流飞机才会直线下坠。
　　生命之门砰然闭合，又惊然开启。
　　原以为会和这架飞机共赴黄泉，没想到地府半门敞开着，给了他半分生机。沈城楞住了，突然想喊，嘴里却像窒息了似的一丝声音也发不出——飞机的左右发动机双双起火，无论沈城如何撕心裂肺、捶胸顿足，飞机仍然悲壮地、以每秒200米的加速度向死亡扑去。
　　生命之门惊然开启，又砰然闭合。

　　现在，从机载的油量上看返航已无可能，唯一的生还希望就是关闭发动机，选择跳伞。
　　南滨附近的农田蓦地出现在眼前。沈城与死神斗得筋疲力尽、回天乏术，但神志还是清楚的。
　　如果此时的飞机火球一样掉进村庄里该是什么样的结局？
　　沈城眉峰一聚，狠踩油门，飞机擦着缕缕炊烟呼啸而过。
　　救了一个村至少两三百人的命，他又办了一件大好事！其它的，他什么也没想，他不懂什么玉碎与瓦全的道理，觉得那些是高尚的人考虑的事儿，他只是想着“往前飞一点儿，再往前飞一点儿，只要远离了人群，我就跳伞”。
　　飞机还在跌跌撞撞地往前飞，大火映红了整个机身，在他惨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血腥色。
　　连跳伞的机会也没有了。沈城十分清楚生命即将终结，心如水一样的平静了。

　　他突然想起佟晓常跟他说的一句话：“咱俩可是从一座大山里走出来的，以后遇上事儿，不管好的坏的，可别忘了兄弟。”不得不承认，佟晓的脑子非一般的好使。打小沈城便知比他不过，但比不过也要比。想到这儿，他蓦地笑了。要不是老想着与这鬼灵精的佟晓一较高下，他沈城说不定还在深山里伐木砍柴呢，哪想得到会成为国家空军最高级别的飞行员？
　　浪花淘尽英雄。
　　他这一辈子够幸运的了。尤其是参军以来，一次次飞行事故的冲刷，一场场演习与实战的考验，一连串改革大潮的淘洗，张敬翔离开了，文忠离开了，连他一直奉为神灵的齐晖也离开了，而他却莫名其妙地，一路杀进了飞行境界的巅峰。
　　一句话，山里砍柴的孩子能进“飞鹰”队，这辈子，值了！
　　思绪至此，他很想看看家乡的大山。大兴安岭巍峨的主峰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勾画出险峻的侧影，高大的红松、雪松、白桦树把枝杈刺向苍穹，显出一圈雄壮而粗犷的轮廓，故乡的山野渐渐漫起白色的雾气，清脆的口哨伴随着声声鸟鸣穿透了虚虚实实的天空……而眼前，一切都沉寂了，流逝了。那训练场上的口号，那飞机起飞时的轰鸣，那表演中堪比天伦的高难特技，那战场上炮弹命中目标后腾起的冲天气团……都沉寂了，无影无踪，犹如做了一场梦。

　　沈城陶醉着，只听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天堂投下一束灿烂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的头顶上。他感觉身体骤然下坠，犹如一颗流星，在即将陨落的一瞬间，擦出了耀眼的火花。
　　程远手捧着一束白百合站在沈城的墓碑前，萧萧风声在空中回环，舞得猛烈，舞得悲怆。程远冥神苦思：他的到来到底给飞一团带去了什么？是竞争的活力，是开拓的勇气和不败的心劲儿；还是更加残酷的冲杀、淘汰与死亡？ 如果他不来，飞一团仍会很好，会继续在光荣历史的掩映下做着英雄的梦，齐晖不会走，沈城更不会牺牲，他们将顺着六年升一级的轨道稳步前进，当上校，当大校，甚至当将军。
　　程远眺望着空旷的场站，一场厮杀刚刚退去，血红仍在蔓延。
　　现在，没有人能够质疑新一代飞鹰大队的神威了。程远亦如当年的汉高祖一样，闯过了楚汉相争，扛过了白登之围，终于站在了最高统治者的顶峰上，接受世人的顶礼膜拜；然而，奈何张良隐退，韩信被杀，身边的亲信一个个地离开了自己。英雄迟暮，将是怎样的一种凄凉？

　　程远呆呆地站着，耳畔仿佛想起了古老而熟悉的旋律：“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思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江陵走过来，叹了一声，道：“真悬！多亏沈城兄弟舍命把飞机撞了出去，要不然，整个城镇都得被摧毁了。”

　　程远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眼中突然闪烁起了一种明亮的光线。他终于释然地呼出一口气，将花束放在了沈城的墓前。


二十五．再见晴空

　　傍晚，日薄西山。不时有飞机在绯红的夕阳中徐徐降落，给人一种圆满的感觉。
　　程远还在塔台上工作着。
　　“报告，01完成预定科目，请求返航。”
　　“可以返航。”… …
　　场站上，战士们收队的口号声喊得震天响。程远与江陵并肩走来。

　　江陵振奋地说：“预定三个月掌握的常规作训科目，我们只用了多一半儿世间就完成了，下一步……”

　　“下一步，我们上A级高难度科目。”程远不等他说完便道。
　　“上A级的？是不是太快了？你可要考虑道他们的实际情况。”
　　程远注视着远方，平静说道：“飞鹰队还有很多不足，就像129航线，探测得再周到可还是避免不了意外的发生。”说到这里，他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伤痛：“所以我们只有加强训练，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不能等到了战场上了，让别人说我们是军区的宝贝，只养不战。这就是实际情况。”

　　江陵看看程远由衷地说：“你果然成熟了，也沉稳了，像个指挥员的样子了。”

　　程远淡淡一笑。
　　江陵说的对，以前他耍帅也好，装酷也好，有君临天下的气质也好，都是他装出来的，这种刻意强加上去的效果也许能迷倒清纯的小姑娘，却绝对骗不了一个真正的军人。
　　军旅生涯是荣耀而残酷的。

　　一个人选择了这身军装，决不仅仅是因为穿上它显得英姿飒爽、帅气十足，是军人，就会和战争紧密相联，就随时准备冲进炮火浓烟中，为国家的命运决一死战！
　　而霸气，也决不仅仅表现在飞完一连串高难特技之后梗着脖子不可一世的骄傲，它是经历了无数次战火洗礼，长期积淀下的一种浩然之气，是由内到外的特质，是掩盖不了、抹杀不了、跟定你一辈子的那么一股劲儿。

　　程远和江陵昂着头并肩站立着。远处，辽阔的海面上排浪列阵而起，层层叠叠，勇士一般冲向海滩礁石，轰隆隆，粉身碎骨；后面的挺身而上，义无反顾，坚定不移地朝目标又冲了过去，轰隆隆，又是全体阵亡；而后面的又冲上来……
　　又是一年金色的九月。程远与贺灵轩手拉手走在校园里，俨然一对尚含羞涩的情侣。那时候，“飞鹰”队的航线探测工程在军区名声大振，三两成群的学生谈论着129航线，谈论着飞鹰英雄，脸上充满了崇拜。
　　程远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以前的那些久远而零碎的画面，一点点地在眼前清晰地浮现。这其中，有他考上航空学院的踌躇满志，有他几经谪迁的时喜时忧，有他和弟兄们多少次在生死之间打拼出来的深情，也有他与江陵从对峙到合作、最终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厚意。当然，在这些的背后，总有一抹若即若离的微笑环绕着他，让他坚信，自己永远是强者。
　　程远不知不觉地握紧了贺灵轩的手，轻轻问道：“起风了，冷吗？”
　　贺灵轩摇摇头：“还好，其实每一次，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特别好，什么都好。”
　　程远淡然一笑，道：“我哪儿有你说的那么神。”
　　“是真的。”贺灵轩低下头，怯怯地说：“我知道，你有很多大事要做，我不懂，也不明白你的想法，更帮不上任何忙。但是，一想到你还在意着我，我就特别感动。哪怕让我在你身边呆一会儿，我就知足了。”
　　她重新抬起头看着他，双眸中渐渐晶莹闪烁。
　　“小灵，我……”
　　贺灵轩没有让他说下去，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得一红颜知己胜于得到整个世界。程远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从这一刻起，迢迢远路、海角天涯，他们将一起走过；顺境逆境、悲欢离合，他们将共同承担。
　　记得，
　　有一种平静而深远的爱，
　　以相敬相知、惺惺相惜来共度岁月，
　　在细水常流中恪守着天长地久，
　　如此，

　　携手平淡地走完一世，
　　才是最美。

　　若干年以后，美国国家空军将领Smith率队访问我国。我R军的一位中将将军在南海的飞行基地单独会见了他。当提到上世纪70-80年代的“飞鹰”编队，这位金发碧眼的将军敬畏非常：“贵军当年的‘飞鹰’队的确神勇无敌，我祖父、父亲均战败于此。可惜，‘飞鹰’队早在86年就全军覆没了，否则，我一定要与‘飞鹰’的小伙子们比试比试。”
　　“你现在也可以比试。”一直沉默的中将突然开口了：“因为‘飞鹰’一直在延续，现在，第三代、第四代、甚至第五代都培养起来了。”
　　听此言语，洋将军跳了起来，脸上显出又惊又怕又兴奋的神情。
　　中将站起身，郑重说道：“将军阁下，我希望你能够记住，中国人从始至终没有放弃探索意识，更不缺失挑战精神。但是，中国绝不会以此向世界任何一方宣战！我也曾是‘飞鹰’队的一员，我清楚地知道，‘飞鹰’这样做只是保家卫国，维护和平。我们谁也不想预支灾难，可如果灾难真的来了，我们也绝不退缩！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洋将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窗外，一架正在起航的飞机雄鹰般展开翅膀，冲向万里晴空。

　　渴盼晴空，是渴盼一份世界的和平；
　　守望晴空，是守护一种国家的责任。

　　伟大的人民军队便在这种精神下得以发展和壮大。
　　谨以此文向伟大的中国空军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