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11-09　06:56:49

　　“我很好，你呢？”凌晨两点，春华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收到这句话时，春华正坐在床上看书。随着年龄增长，可读的故事越来越少：浅的觉得幼稚，深的又让人头疼。索性回归名著，“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何以解忧，唯有武侠。
　　正看得刀光剑影，手机突然响起。春华不得不回到现实。
　　他很好，她望着屏幕想。我呢？
　　“我也很好。”如是给吴彬发去。

　　“还没睡？”手机很快再次响起。
　　明知故问。但这样没话找话，却让春华觉得安慰。
　　“嗯，没睡，”她答，“你呢？”
　　这次那边没有即刻回复。等了很久都悄无声息。
　　就在春华忍不住想再发一条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睡不着的话，说会话吧。”
　　这条短信被春华反复看了几遍。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从自己生活里消失了的那个人，竟然又回来了。
　　在春华的记忆里，上次秉烛夜谈，还是卫校那会儿的事。同屋几个姑娘，十七八岁，正是为男人折腾的年纪，于是失恋、热恋、没人恋，都得夜谈。一谈谈到天发亮，个个顶着红眼去课上打盹。

　　自从毕业工作，这样的夜谈便再也没有了。大家各有各忙，即使碰上让人失眠的男人，也再找不着可以陪着失眠的女人。几年下来，连让人失眠的男人也绝了种：大家都结婚了。从此，除了评职称，争奖金，生养小孩，世上再无值得夜谈的事。
　　在浩荡迈入围城的大军身后，春华独自被留了下来。不仅留了下来，还在二十几年后一个春寒料峭的凌晨，做起了一件二十几年前被中断了的事：夜谈。
日期：2009-11-10　09:42:24

　　数月未见，两人各有经历，渐行渐远走了一程，现在总算由一根话线作了连接。一接就不可收拾，转眼即到天明。体力到底不比从前，挂下电话一阵眼花。
　　眼虽然花，心却是醒的。原来她没结婚他也没异遇，这下全明白了。

　　同时明白了的还有所剩无几的时间：吴彬的签证，再过两个多月就要到期。
　　既然余日无多，就更得分秒必争。当天傍晚，春华下班来不及回家补觉，即去超市买了两大袋菜，径直上了吴彬家。熟门熟路，按门铃的时候却恍如隔世。这感觉在见到吴彬的一刹变得更为强烈：几月不见，他竟有了白发。
　　他开门让春华进楼，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袋子。两人坐电梯上到三楼，一路都没说话。昨晚一口气通宵，把能说的都说尽了。至于其他，不说也罢。
　　话虽然没说，眼角余光却有观察。他瘦了，她想。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得伺候假老婆，不容易。男人做到这份上，情至意尽了。那么女人呢？能不能站出来帮一把。
　　这样想着，前脚不觉踏进房门。后脚刚要跟上，却见一道寒光劈面而来。
　　那寒光别无出处：小吴彬正闻声而至，仰头打量自己。
　　“快叫阿姨，”吴彬一面让春华进屋，一面对儿子说。

　　小家伙却一言不发，撅紧嘴瞅着她，目光冷得像冬天。
　　“呦，这是戴维吧，”春华不以为意，笑着伸手想拍他的头。小不点儿一拧脖子躲开了——怀柔这招他见多了，彼得大叔那会儿不也是一口一个小哥们儿，但嘴再甜也不是亲爹。就好像眼前这个老女人，摆明了是来侵略的。妈妈呢，妈妈去哪儿了？我要妈妈。
　　这样想着，小家伙一转轮子就给了春华一个冷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冲爸爸喊上了：“爸爸，陪我玩游戏！”
日期：2009-11-11　10:32:53

　　没人比吴彬更了解儿子：大人间的道理，对他是行不通的。在小家伙心里只有一个真理，那就是爸爸是爸爸，妈妈是妈妈，这是两个其它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位置。
　　他用眼神征求春华的意见。毕竟她是客，大老远跑来支援，不忍怠慢。
　　“去吧，”春华朝孩子的背影努努嘴，“这儿有我就行了。”
　　吴彬感激地点点头，说：“有事尽管喊我。”说着就去帮儿子拿遥控。
　　爷俩玩得不亦乐乎，春华在厨房也忙得兴兴头头。锅碗瓢盆，煎炸煮蒸，香气翻涌弥漫。小吴彬虽然不认外人，香气却是认的，玩着玩着就有些心猿意马。听到春华一声“吃饭了”，马上拿眼瞅爸爸。

　　“儿子，吃饭吧，”爸爸心领神会，说。
　　“我不饿，”小家伙故意抵抗。
　　“行，那你就接着玩，”吴彬说，“爸爸可要去吃了。”
　　说着把遥控一放就起身。一面起身一面大声道：“真香啊，一定很好吃！”
　　没想到儿子起了倔劲，偏不招降。咽住口水，挺在那里管自己打游戏。
　　正挺着，那香气突然转浓。他一愣，扭头朝香味源头望去。只见身边茶几上不知何时多出三只小碗。一碗有菜，一碗有饭，还有一碗是汤。五颜六色，热气腾腾。

　　这景象虽然悦目，却不赏心：那个前来侵略的阿姨，怎么把魔爪伸到自己地盘来了？他有些懊恼。更懊恼的是他发现每个碗里都有自己讨厌的颜色：菜里有绿，那是他最不爱吃的菠菜。汤里有红，一粒粒不知道是什么，不由让他联想起胡萝卜，那是世界上第二难吃的东西，仅次于菠菜。第一第二都全了，第三也没落下：对于米饭，打从断奶他就没热爱过。
　　直到春华离开，茶几上的饭菜都没动过一口。热气逐渐消散，几个小碗冷冰冰的。
　　同样由暖转冷的还有春华的热情。当然，跟一个年纪刚过自己八分之一的小鬼计较，这不像不惑的样子。相反，身边那些不惑的女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冷场：她们知道小鬼们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知道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什么时候又该不进不退晾一阵。
　　可惜这些经验春华全无。不仅无，有的还是负数：平日打交道，接触最多的就是只讲广东话的文盲老太和同为不惑、脑子却比她快几倍的博士叔博士婶。这两类人表面看似风马不及，实质却有一重要共性，那就是任何与利益相关的东西都逃不脱其掌心。悉此实质，交道便很容易打，再大的事，往得失上一剖析，就全明白了。但这套理论在小鬼身上完全失效——还得失呢，小吴彬连什么叫未来都不知道。于是，春华这些年练就的不惑，到了这里反成祸害——她以为送饭给他是好事，谁愿意饿肚子呢。偏偏小家伙不仅愿意，还以此为荣。

　　到底怎样才能跟小朋友友好建交？这问题春华想了一路。一边想，一边就把委屈的心给平下来了：不就是热脸贴冷屁股嘛，这是护士的天职，自己怎么就忘了。小不点儿也不容易，才活了几年哪，就把人家几十年不遇的霉都给倒了。
　　首战失败，那就再接再厉呗。这样想着，春华掏出钥匙就要开门。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暗影从角落窜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