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欢聚大喊了一声：“亮！”，声控灯这才有了反应，她边掏钥匙边说：“我爸今晚到老邓家喝酒去了，应该不回来，我们可以翻天了。嘿嘿。”
　　我说：“谁是老邓？”
　　她说：“奥，就是我们班主任，我爸跟他关系特别好。”
　　我说：“不是还没开学吗？”

　　她说：“对啊，但是我爸已经打好招呼了，把我们分到他班上。”
　　我一怔，那时我对“打招呼”这种词并不敏感，更不会想到，这就是所有悲剧的根源。现在想想，除了人心和感情，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操作的。
　　常欢聚看我没反应，问我，“你怎么啦？”她的语气难得的轻柔。
　　我说：“没有啊。”
　　她嗔怪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一个班哦。”

　　她家光线不好，因此客厅装了很大的落地窗。已经八点了，天竟然还亮着，稀疏的白云，几许星辰，闪烁的淡蓝中，有一种神秘的光彩。那景象实在很美。
　　常欢聚随手打开顶灯，我才回过神来。我很羡慕，她家是三居室，比我姥姥家大得多，装修我也喜欢，算简洁大气的那种。有种着君子兰的阳台，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书柜，最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房间，房间里还有一架纯白的钢琴。尽管听起来有些可笑，但这点空间，正是我最想拥有，却又不能够拥有的。我知道自己寄人篱下的日子还很长。
　　她的房间里摆满了照片和工艺品，桌子的玻璃板底下，还压着好多她自己画的画。常欢聚带我看她童年的照片，她要是不说，我根本看不出来，她小时候不怎么好看，塌鼻子，单眼皮，现在真是长开了，变成了大眼睛。我对那些画更感兴趣，彩色铅笔画的，没有题材，多是从书本上临摹的植物。
　　另一面墙贴着奖状，不过没有一张“三好学生”，基本上都是钢琴、舞蹈考级什么的，我注意到上面的名字是“常书静”。
　　“常书静是谁？”
　　她说，“我妹。”
　　我很惊讶，“你妹妹住你们家呀？”

　　她噗的一声笑了，“骗你的，瓜娃子。”
　　她狡黠地对我眨眨眼，又说：“那是我以前的名字。我爸起的，我妈不让这么叫。”
　　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名字挺好的啊，很文静。”
　　她说：“因为……常书静，就是输得一干二净啊！哪个打麻将的想输钱嘛，我妈就给改了，说是聚财。结果每次老师一点名，同学就在下面笑。”
　　我说：“就因为这个？”
　　她说：“对啊，她就晓得打麻将，还‘牌友之家’，我看他们就是一群老麻婆。对了，你要洗澡吗？”
　　日期：2016-11-13 19:24:04
　　常欢聚洗完澡出来，穿着绿色的布裙子，两条细细的吊带勒在她的肩膀上，这是她妈妈的衣服，淘汰给她睡觉穿。我就穿她的睡衣，尽管不太合身，她还没有一米五五，而我那时已经快一米七了。
　　常欢聚是一个典型的夜猫子，越到晚上越兴奋，可能是在茶楼待久了，有些日夜颠倒。她一直滔滔不绝的讲话，一开始我很困，只是偶尔回应她几句，没想到越聊越清醒，她家挂钟的声音很大，我们都睡不着了，就这样躺着说话。常欢聚从她的小学同学，讲到她外公外婆，最后又说到她爸妈，原来她爸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文艺青年，还出版过诗集和小说，为了追杨阿姨，才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教书。

　　她打开灯，“你看那个柜子上头，有一个黑的盒子，看到没？”
　　我点点头，常欢聚又说：“那是我爸以前的吉他，看不出来吧。还有书柜最上头那格，就是他的诗集，叫《苦瓜与丝瓜》。我觉得这个名字根本不像诗集，像菜谱。”
　　“真的吗，我想看。”我有些好奇，这些事物，很难与一个其貌不扬的物理老师联系起来。我总是觉得，诗人应该是出尘的。

　　我也讲到了我的父母，我爸上大学的时候，带我妈去看冰灯，从兆麟公园的小门溜进去，然后被逮了。他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却没能组建起平凡的家庭。他们也是善良的人，所以注定不适合做生意。
　　常欢聚说：“那你以前一直在哈尔滨吗？”
　　我说：“嗯。”
　　她说：“这么好！我从来没见过下雪，真的，你有照片吗？”
　　我说：“没有，我以前的照片都没带过来。”
　　她很遗憾的说，“啊，好可惜哦，我好想看看你小时候。我给你说，你看到我的照片了嘛，我小时候特别丑，小眼睛，，睫毛基本等于没有！然后我妈就经常帮我剪，然后就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了！”

　　我将信将疑地问她，“真的有用吗？”
　　“你过来嘛”，常欢聚突然拉住我的手，转过身来，往我脸上靠，“把眼睛闭上”，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很紧张，常欢聚的脸贴着我，她眨眨眼睛，睫毛就在我脸颊上扫过。很柔软，如同无物，但那种感觉太奇妙了，我心里一震。
　　“感觉怎么样？我睫毛是不是特别长？”她笑了，声音很清亮。
　　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她睡觉不老实啦，经常把我踢醒，有时半夜醒来，又发现她一条腿搭在我肚子上。结果第二天早上，她把我推醒，我发现自己两条腿都搭在她身上。我胆子很小，晚上出去买烧烤，她每次都吓我，说地上有癞疙宝（蛤蟆），我还总信。还有一次，我们两点多钟回去，刚走下一段没有路灯的长楼梯，突然看见一个醉酒大汉躺在路边的花圃里，一手握一个酒瓶，四肢不停地划拉，像一只肥胖的海星，吓得我们疯狂尖叫，午夜飞奔。

　　不知道这些事她还记得不。

　　二零零三年八月底。
　　日期：2016-11-14 21:11:22
　　十、马小燕
　　头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地还是湿的，家长和学生很多，教学楼洁白的瓷砖上，留下了一串串肮脏的脚印。
　　学校不大，设施却一应俱全，宿舍的条件也不错，这些都是每年四千块学费换来的。寝室和阳台都很宽敞，左右两侧各有三张铺位和桌椅，盆架、水槽和卫生间干净崭新。有几个同学和家长来得早，把下铺都占了，我只好选了一个上铺，把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学着他们的样子铺床单、挂蚊帐，好不容易弄完了，还得套被罩，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
　　“王漪，要不要我帮你？”对面下铺的女生说。
　　“嗯。”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她很熟练的爬上来，“你先下去，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小心翼翼的握住扶手，眼睛紧盯着脚下，一格一格踩着梯子，她和气地说：“小心点哦。”

　　过了一会，那女生又说：“哈哈，你怎么装倒了，得竖着装，要不就铺不开了。”那时我并不知道装被罩要先扯住四个角，竟然直接把被子揉成一团塞进去，然后像和面一样慢慢扯，难怪扯了半小时。
　　我看着她，觉得有点眼熟，“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她说：“我们一个小学的啊。你是二班的，我是四班的。”
　　我说：“真的？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