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7-04-27 20:13:33
　　啥都办妥当了，终于到了国胜该走的日子，小柱吆着毛驴车和秀娥送他上火车。一路上，谁也没有话说。到了火车站，秀娥晓得，再过一会儿，国胜就要离开自己了，贴心贴肉养了十八年，说走就要走了，秀娥不晓得此时自己是个啥心情。秀娥的脸上满是幸福荣光而又苦涩的笑容。她十分清楚自己唯一的亲人终于又要远远离她而去，她希望国胜实现愿望去京城府地上大学，但又为自己将要过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孤孤单单的生活而感到害怕；她相信国胜不会远走高飞而将她忘掉，但是，她又担心外面的荣华世界，会改变她亲手养大的国胜------真是一肚子矛盾。但是，作为这一年村里乡里，乃至县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国胜，是她这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养大的，供出来的，辛苦半生总算没有付之东流。脸上无论怎麽笑，心里实在想放声大哭，但是此时不能哭！

　　秀娥回想起狗剩躺在自己怀里吃奶时的情景，刚会走路时的样子，才上学堂秀娥送他去见先生，考试成绩好狗剩得意的笑脸，下雨时顶着书包跑回来的小泥猴------就是那麽一转眼的工夫，小小的狗剩长成了大人，考上了大学，还考到北京去了。北京是个啥样儿？秀娥想不出来，毛主席停的地丈，能差得了吗？还有老年间皇上停的金銮殿呢！国胜要到大地丈去了，秀娥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国胜也是一肚子难言的苦衷，一个农村娃考上大学该是多麽幸运和自豪。可自从他知道养他成人，供他读书的这个女人并不是自己的妈妈。曾经是嫂子，如果还是嫂子，也有嫂娘这一说，可是又被哥哥遗弃了，和自己已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自己受了人家这麽大的恩德，咋报答呀？人常说是生恩不如养恩，国胜是体会最深了。生他的妈死了，那没有办法。生他的大，做了那样丢人败兴的事跑了，国胜就不打算再认这个大了。他没有大，如果有人问，他只能说是死了。他的妈就是秀娥，自从那次他听秀娥“痛说家史”之后昏死过去，醒来先是叫了一声嫂，竟然是那麽别扭，因为他从吃奶的时候，眼前就是这个女人；从呀呀学语的时候，叫的第一声就是妈。都说娃娃学说话，是先会吆唤大，后会吆唤妈。可国胜小时候是不会吆唤大的。记得也曾经问过秀娥大在哪儿，咋不回来。秀娥总是打岔，后来干脆就说是死了。国胜也就认为是死了，不过那种看法是真的认为他不在人世的死了。现在，国胜说大已经是死了，这里边是有一种憎恨的情绪在里头。生他的妈，他连见也没见过；养他的妈，是那样地熟悉！她的左耳朵下边有个绿豆大的黑痦子，她说话的声音，她身上的气味儿，她走路的脚步声，黑夜里她的身影，一切都是那麽熟悉，简直太熟悉了！虽然不是骨血亲缘，可不是亲妈胜似亲妈。再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家庭里从来也没有过第三个人，就是他俩相依为命。怎麽能不亲呢？自己要走了，丢下秀娥他实在不放心，没有了自己她吃饭就光凑合，天长日久怎麽行？他愿意秀娥有一个人做伴，他也晓得秀娥爱见小柱，可是这俩人又到不了一搭里！这可咋好？自己是个学生，不挣钱还要花钱，不仅不能带着秀娥走北京，还要秀娥省吃俭用继续供养自己。一种急于报恩而又必须苦等若干年之后，才能实现的苦衷，此时讲给谁听？国胜心急如焚，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只是目光一直不离秀娥的脸。一切语言此时都没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甚至不想走了，他晓得秀娥也离不开他，直到火车拉起汽笛，秀娥一股劲往火车上推国胜，国胜才不得不上了车。

　　秀娥今日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一直是一张笑脸，尽管笑得很不自然，很勉强。她想叫国胜放心地走，不要挂念她，可她又实在是舍不得国胜走，心里在哭，脸上却要笑，这笑很难看。直到火车开动了，秀娥才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追着火车跑，叫喊着国胜，拼着全身力气往车窗里扔了一个纸包，然后扭头就往回跑。
　　国胜打开一看是五块钱，他想还给秀娥，于是就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大声喊叫：“妈，我不要。”秀娥已经跑远了，她站在远处大声喊道：“憨娃！听话！装好了。”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再也不看国胜了。
　　国胜大哭着叫喊：“妈！妈！”可是秀娥已经走远了，连头也不回。国胜也顾不得啥害羞不害羞了，当着车厢里那麽多的乘客，就趴在小桌上放声大哭起来。火车终于走远了，向着北京的方向驶去。
　　火车站外，小柱套着一辆毛驴车在等候着秀娥。秀娥蒙蒙懂懂地走出了火车站，才过了剪票口，摇晃了几步，便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小柱见状忙跑上去扶起来问：“咋？心不好过麽？”
　　秀娥少气无力地说：“不咋，就是腿抖个不停，心也抖个不停。唉，啊，------啊呀呀，我的国胜呀！”秀娥终于放开嗓门大哭起来。当着国胜的面，她不能哭，她不能叫娃走着心里不塌实。现在，总算可以大哭一场了。浑身软得象滩泥，小柱拉也拉不起来，就抱起秀娥将她放在车上，然后吆着驴车往回走。
　　一路走，秀娥一路哭。小柱知道劝不了，就坐在前头自言自语地说：“女人家，就剩下一个人啦，哭吧，好好地哭一场吧------”

　　日期：2017-04-27 20:14:36
　　路人奇怪，回头看秀娥，小柱嗔怪地说：“有啥好看的麽？没见过苦命人吗？”秀娥一听这话，连忙擦干了眼泪。自己承认是个苦命人，但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毕竟不中听。
　　小柱问：“往后你这光景咋过呀？”
　　秀娥无言答对，她真的不晓得。这几日，她只顾给国胜打定各种要带的东西，揪心去了北京没有人照顾他，还没有想一想自己该咋，让小柱这一问，还真的愣住了。
　　小柱说：“这屋里对你有啥好？该为自家划算划算啦。快着哩，胡里糊涂就是一辈子，还没咋呢，半辈子都过去了，一点儿福也没享，尽受了罪了，你说你可图啥哩？”
　　秀娥不晓得他说的是啥意思，是劝自己寻人，还是------他肯定还是丢不下自己，这能看得出来。可是自己已经向兰妮许了愿，决不破坏他们的家，起码娃娃们没有惹自己。大人整天打架，娃娃不是就吃苦了？不能干那号缺德事。秀娥不管小柱说的啥意思，她不想说话；即使有话，回去和翠花说也不和他说。

　　回到屋里，秀娥才觉出今日和往日的不同来。往日，也有国胜不在家的时候，但是自己啥也不想。今日这是咋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看看哪里都是国胜留下的痕迹，看看哪里心都是难过的。直到晚上，秀娥一口东西也咽不下。转得累了，秀娥就在炕沿上坐下，一个人静静地坐到天黑，秀娥点上灯，从炕柜里找出红布包，心里才明白了，只有这个娃才属于自己，只有它会永远守着自己，陪着自己，心里有啥话只能和它说，它却啥也不会说，秀娥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好命苦呀！她想起刚过门的新婚之夜，想起金锁妈临死时说的话，想起小狗剩光着屁股满炕爬，想起狗剩在自己怀中吃奶，想起金锁大走的那夜狗剩问自己时的目光，想起国胜跟自己要白球鞋时闹的那一场，又想起了金锁那夜回来说离婚时的情景------二十年的事情，一时全都涌上心头，心里头翻江倒海，苦辣酸甜真不是个滋味，这就是自己的半辈子，环顾屋里边，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眼下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秀娥忍不住一头扑到炕上，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