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打算老老实实攒银子的,不想县令不知走了什么门路,要提前升官。县令要走,那丫头自然也留不下。厨子着了急,远近亲朋地借钱。他是有一手本事的。有本事的人就算再潦倒,借钱总不难。那债主也琢磨,他那一身的本事是丢不掉的,本事丢不了,总能挣钱回来还债。更有远近的馆子东家掌柜想要挖他的,有意卖个人情,凑凑巴巴,一夜的功夫,钱就齐全了。于是这厨子特意炖了个天麻乌鸡给县令的太太送去,看县令太太满脸堆笑把东西收下了,才跪地磕头,把要赎这丫头的意思说了。县令太太就问了,你怎么就偏偏瞧上这个丫头了。这厨子一脸山花灿烂开,嘴巴乐得都咧到后脑勺了,竹筒倒豆子,霹雳啪哒就把哪天盛菜溅起油点子把手烫了,那丫头给他揉了。哪天蒸馒头雾气笼罩,看着那丫头跟躲在云里的仙女儿一样。他这里说得痛快,没留神县令太太的脸色已经阴了。
等他说完了,县令太太脸色已经成了铁锅底,瞪了那丫头一眼,转身就往里屋走。那厨子呆在原地稀里糊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县令有个亲随,平时好上他那赊账,贪些卤猪头,酱猪蹄之类小便宜,看不过眼,上去把他扯起来拽到大门外,往胡同里一躲,说:“你好糊涂,你就说那丫头老实谨慎能持家就得了,再不济,说看她屁股大好生儿子也罢,你把那乌七八糟的事说出来干啥。你可知道一句话长了三张脸。你以为你在这儿说的是哥哥妹妹,柔情蜜意,太太耳朵里听见的可是你骂她门闩不严实,治家无方。太太以为你是笑话她管不住几个丫头,太爷听见的可就是你上门来耀武扬威,说你一个厨子也敢动县太爷的人。小子,你不晓得,做官的人最要面子。里子丢尽了,只要面子还撑着,总有原宥的余地。要是面子也撕了,那可就得真刀真枪见血了。更何况我们这位太爷,是抠这圣贤书的字眼子长大的,那心眼比谁都小。就算你无心,太爷高升的当口你弄了这么出幺蛾子,他也得琢磨是不是有人下套。就凭着这一点,也不能让你好过。后生,看在猪头肉的份上,我劝你一句,甭惦记那姑娘了,自个儿收拾东西,赶紧躲灾吧。”
厨子听罢,只当那人危言耸听,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怏怏回家,第二天天不亮就有衙役啪啪敲门,开门去看,那衙役满脸堆笑,请他去衙门里整治上贡的黄河鲤鱼。
黄河水急,鱼要在黄河里生存,运动量很大,肉瓷实,味道鲜。尤其是开春的时候,黄河上冰凌散了,新打的鱼,一个冬天养下来,滋味更足,这鱼就是开河鱼,明清时候是贡品,要往宫里送。但鱼这东西,容易腐败,稍微不新鲜,就腥臭难闻。皇家不能吃发臭的鱼,但怎么也不可能把活鱼运到北京。正所谓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这个问题最终还是让广大劳动人民解决了。解决方案也简单,杀鱼之后,破膛掏腮,刮鳞洗净,把猪油熬化了,熬到成了液体但不是滚烫的程度,把鱼整个儿放进猪油里。等到冷却下来,猪油凝固,鱼就如同琥珀一样被封在猪油里。因为猪油是纯粹的脂肪,且被猪油内部隔绝空气,是无氧的环境,不利于微生物存活,所以鱼可以保存相对长的时间。等到鱼送到京城,拿热水洗掉猪油,就能把鱼拿出来。猪油气味轻,也不会影响鱼的味道。把鱼封到猪油里,照例得找好厨子做。那厨子也不起疑心,跟着衙役进了县衙,把鱼杀了,油熬了,一整套功夫下来,到了晌午,领了赏钱,衙门里的人就打发他回去。出了衙门没走几步路,后头有人叫他,跑上来县令身旁的一个二爷,提着个饭盒子给他,说太太说他当差辛苦,赏了。临了还嘱咐两句,说春天风沙大,榆林那头的沙子三天两头刮过来,让他回家再把盒子打开,免得落了沙子。
把这厨子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回了家,把盒子打开,是一碟子黄焖鱼块。把鱼去头截尾,裹了面炸过,炸完了又上锅焖,焖罢了又厚厚浇上汤汁,撒上香葱之类,当真是看不出他本来面目。把鱼端出来,收拾碗筷正要吃,就听见外头又是吆喝又是砸门。把门一开,惊了耕牛一般冲进来七八个人。把他往地下一摁,为首的是县里的捕头,指着厨子道:“好大的胆子,连进贡的贡品也敢偷。”又指着那桌上连鱼他妈都认不得的鱼块道:“这正是衙门里丢了的黄河鱼。”不分由说把他扭到县衙,一顿板子打下来,这厨子就招了自己趁着收拾鱼的功夫,偷了一条。于是又是一顿板子,压到牢里去了。
在牢里关了三四年,捱到道光登基,天下大赦,他才放出来。找人打听一回,说那丫头早被卖给个屠户,得了一场大病,早就没了。他受了冤屈,又替那丫头伤心,于是咬牙跺脚,不把县令扳倒誓不罢休。央人写了状子,等到知府出巡的时候,拦路告状。知府大人倒是亲民,听说有人告状,叫人把轿子停下。手下的师爷劝他,说太尊公务繁忙,不用理会这些刁民。知府听罢瞪了那师爷一眼,说我既然知这一府,就是这一府百姓的父母官。这一府的百姓就是我的儿女。岂有儿女受了冤屈,作父母的袖手旁观的道理。说罢下了轿来,嘴里说道:“有何冤屈,本官替你做主。”上前去扶那厨子。那厨子口呼“青天大老爷”抬头,不禁“嘎”了一声。熟人啊,正是当年的县令。
厨子悲愤非常,心说自己的冤屈,阳间既然洗不清,那就上阴间打这个官司去。就买了麻绳一截,捡了个荒山破庙悬梁自尽了。下到阴间,寻觅一番,摸索到城隍庙。拿起鼓槌通通敲,出来判官一名,把他引进殿里。城隍老爷宝相庄严,说道:“天条在上,地律在下,你有何冤屈,只管说出来。”厨子激动地热泪盈眶,把过往情由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话说完了,城隍老爷也不宣判,只是让判官把厨子引下去。判官就冲他抱怨,说他提什么不好,非要提那丫头。那丫头今非昔比,如今是城隍老爷的小妾,也是老爷好涵养,没跟你翻脸。
厨子听罢,心如死灰,回了他那麻绳上天天吊着,不求别的,只求那天老天开眼,把他这鬼也给吊死了。
吴友仁听罢,又是笑又是气,道:“你也不用天天在这里吊着风腊肉。你何不去求城隍老爷,让你投胎去作县令的儿子。他要是不答应,你就把当年的事到处说。反正你也是死鬼一个,他不能杀了你灭口。”
那厨子把眼睛瞪圆了:“我跟县令仇比海深,你还让我去喊他爹?这是什么糟心的主意。”
吴友仁笑道:“你就当个败家子儿,坏了事儿就提他的名字。无非是虚虚地叫他一声爹,他却得实实在在的给你当一辈子孙子。”
说到此时,东方发白,一声鸡啼,那鬼隐身而去,吴友仁转悠一圈,在个耗子洞口寻到他的褡裢,自顾自回家去了,只把这番经历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过了二十余年,新任的县令宴请县里七十开外的老叟,吴友仁也在其中。这县令很是年轻,只是吴友仁见了觉得面熟。县令敬酒到他跟前,啊呀一声,这长相分明就是那厨子。这县令也认出他来,酒宴罢了,把他留下长谈。吴友仁笑着问他这仇报的怎么样了,看他这幅模样也不像个纨绔子弟。县令把手一摇,道:“不提报仇那茬,生在富贵之家,生怕哪天家业败落,再沦落会厨子那时候叫天不应,唤地不灵的光景。战战兢兢,天天思量如何守住家业,如今呐,人家都称我是孝子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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