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4-20 20:58:13
　　马车载着宁智到了张家，张乡绅不便出面，张太太亲自接待。宁智也不跟她多客套，只是让人领着去那花坛子。问清楚天禄倒下的位置，吩咐众人把灯烛火把都熄灭了，把她自己带来的灯笼点起来，凑到花坛处细细端详。大小姐好奇，也探头探脑地凑过去。只见宁智打着灯笼来回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忽然宁智停在一茎半枯的花苗前，微微点头。大小姐纳闷这话儿有什么好看的，忽然听见旁边杏儿“哎呀”了一声。大小姐回头，杏儿悄声道：“没影子。”大小姐嘀咕一句“什么没影子”，仔细端详，只见在宁智那灯的照射下，一切事物都是没有影子的，唯独那一茎花儿在地上细细拉出一道影子。大小姐不由得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花儿叶子半枯着，顶上垂头丧气地挑着一朵已经谢了的花。花瓣凋零地差不多了，干巴巴黑黢黢地抱着种子。宁智把灯笼递给在一旁探头探脑的杏儿，小心翼翼地把那种子剥出来，摊在手上，徐徐吹一口气，便有四五粒种子飞出去了。再吹一口气，又飞出去四五粒种子，最后吹一口气，手心里只留下一颗种子了。
　　宁智一手托着那种子，一手轻轻扣下，把那种子盖住。直了直腰，对张太太点点头。张太太探着身子：“师傅，怎么说？”
　　宁智微笑道：“借一步说话。”张太太见这情形，心里已经踏实了七分。连忙点头，把宁智引进内室，把左右打发出去。大小姐还想赖着不走，硬生生让她娘推出门外。只见门外有几个胆大的丫头耳朵贴着窗子打算偷听，一身咳嗽，吓得这几个丫头忙不迭地下跪。训了两句，把这几个丫鬟打发走了，她自己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偷听。耳朵刚贴上去，只觉得脑袋一轻，门开了。嘴里“哎呦”一声，身子一歪，一头撞在一个人怀里。抬头一看，张太太正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看。大小姐讪讪叫一声“娘”，匆匆爬起来。张太太也不回话，瞪了她一眼，把门一关。大小姐也不好意再偷听了，哼了一声叫人搬了个板凳来坐着生闷气。

　　张太太关了门，宁智笑道：“太太好机敏。”张太太道：“我作姑娘的时候比她淘。”
　　两个坐定了，张太太就问：“我这儿子到底是什么病，还是触犯了哪路仙佛？”
　　宁智道：“小少爷的来历，太太清楚。小少爷本来不是这世界的人，是阴曹地府司职轮回的官吏不留神，错别小少爷的魂魄从别的世界投到贵府。他魂魄虽然在贵府，但在别的世界还有因果没有了结，所以魂不守舍，不知道该去还是该留。”
　　张太太往前俯了俯身子：“师傅的意思是？”

　　宁智把手里的种子托起来，问张太太：“太太看这是什么？”
　　张太太糊涂了：“一粒种子罢了。”
　　宁智道：“太太看见的是一粒种子，这粒种子里却有十万个世界。”
　　张太太笑道：“这小小的一粒种子，怎么装得下十万个世界？”

　　宁智道：“太太，像你我所在的这个世界，还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这十万个世界同一粒谷子里。这粒谷子如今洒在地上，有一只老母鸡正俯下身来要把这里谷子吃进去。”
　　张太太更糊涂了：“鸡？这鸡能吞下十万个世界得有多大？这鸡在哪里？”
　　宁智道：“这鸡所在的十万个世界，就在一滴露水里，那露水就挂在一朵牵牛花的叶子上，下一刻就要坠入泥土中了。”
　　张太太问道：“这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宁智道：“要是没关系，我也不会提他。太太，这牵牛花偏偏是和少爷有关系的。这牵牛花所在的世界，就在这粒种子里。”
　　张太太明白过来：“你是说，我儿子本该托生的世界，就是牵牛花在的那个世界？”
　　宁智道：“不错。少爷托生前的一世曾经是个樵夫，曾经砍了一棵小树当柴火。他一共砍了七斧头才把那树砍倒，往后的七世，那树理应把这七斧头还回来。他本来应当在这种子里的七个世界托生，分别挨上一斧头。如今那树已经托生了，在那里等他。他却托生在这个世界里。他欠着这债，所以魂魄在这世界里呆不踏实。”
　　张太太道：“阿弥陀佛，想不到我儿本来要做七辈子树？”

　　宁智摇头：“那也不是。第一世，少爷要托生成武士，在战场上被砍伤。第二世，少爷要托生成病人，树要托生成郎中砍了他的残腿救命。第三世，少爷要托生成枣树，被砍掉一根枝丫。第四世，少爷要托生成蟋蟀，那树要托生成螳螂来砍他。第五世，少爷要托生成学子，那树要托生成考官，把他的名字从榜单上砍去。第六世，少爷要托生成尘埃一粒，那树要托生成一个提着斧头的醉汉，不留神把斧头掉下来砸在尘埃上。第七世，少爷要托生成情郎，那树托生成他的情人，两人说情话的时候，那树说少爷要是负心就用斧头砍他。只要少爷捱过了这七世，我就能把他引回来。”

　　张太太听罢，脸色黯然：“人一辈子少说几十年，他这七辈子，岂不得几百年？只怕等他醒了，我连白骨都化了。”
　　宁智道：“太太错了，不是几百年，加上少爷托生成灰尘的那一世，统共得十万八千年。”
　　张太太听罢，嘴唇颤抖，一句话说不出来。
　　宁智笑道：“不过太太不用担心。须弥芥子，刹那永恒。这小小一粒种子里能容得下十万世界，刹那光阴里也容得下百千万年。少爷在种子里这十万八千年，在这世界里不过是十八天。捱这十八天倒没什么，怕的是少爷过完这七世，迷失在千万世界里寻不回来。太太要是信我，我就护持着少爷度过这七世。至于如何操作，全听我的吩咐，不要多问一句。要是太太不信，只求明早一顿斋饭，吃罢斋饭我便离开。”

　　张太太听说儿子还有救，忙不迭道：“全听你的。”当场打开门，把得力的仆人老妈子叫过来，吩咐下去，但凡宁智有什么吩咐，让做什么做什么，不许多嘴。
　　第二天清早，宁智吩咐下去，让小厮上街买来两口大水缸。那水缸有一人高，能站进去两三个人，非常沉重，三四个小厮合力才把水缸摆放好了。宁智又让小厮打来泉水把一口水缸灌满。小厮摆放水缸的时候不留神，底下垫的是个旧木头架子。缸里加上水，咔嚓一声，木头断了一根，那缸往一侧歪过去。几个小厮一拥而上想把缸扶住，空缸就够沉了，何况又装满水，小厮们哪里扶得住？有机灵的就要撒手躲到一边去，老实的顿时觉得压力沉重，大缸就要砸下来。眼看着缸要把人砸进去，宁智几步赶过去，伸出一只手往那缸上轻轻一托，毫不费力似的就把那缸扶住了。看得一帮小厮各个咂舌。

　　缸里倒满了水，宁智就让备了个大木盆，把天禄抱出来，放在木盆里。她把那种子拿出来，手里轻轻一捏，捏成了细细的灰粉，轻轻吹气，把那灰粉送进天禄的鼻子里。又拿了一根蓝线，一端系在天禄手腕上，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双手高高托着木盆，纵身往缸里一跳。宁智尼姑整个人都浸没在水里，盘起腿来打坐，那载着天禄的木盆却飘在水面上。小厮们就照着宁智的吩咐把另一口大缸倒着扣上去，又拿河边的澄泥细细把接缝处封好。张府派出人手，白天老妈子守着这大缸，夜里有小厮打着火把看守，等到第十八天，正轮到杏儿值守。忽然听见缸里传来一声啼哭，连忙招呼人把封泥敲掉，把水缸打开。水缸太高，她又矮小，只好踩着凳子探头去看，只见水缸里空荡荡的，既没有天禄，也没有尼姑，连那满满的一大缸水也没了踪影。

　　杏儿一看，吓了一跳，从凳子上跌下来。要不是旁边有人接着，只怕要摔伤了。小少爷莫名其妙丢了，不知道该如何向张太太交代。杏儿几乎要急哭了的时候，忽然听见缸来又传来一声佛号，只听见咔咔喳喳的声音，再看那水缸上露出四条裂纹，接着水缸裂开，缸壁开花一样摊开在地上，露出里面的宁智尼姑，手里牵着正揉眼睛的天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