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4-19 20:59:33
宁智尼姑一面把大小姐请进禅房,大小姐说了事情的缘由。宁智尼姑又问:“静斋怎么说?”
大小姐道:“静斋师傅劝我们积德,去庙里布施,塑金身,放生之类的。”
宁智尼姑叹一口气:“终究是痴,可惜缺一条慧根,不然也说不出这些痴话。”
大小姐奇怪:“慧根?”
宁智道:“我师弟收静斋为徒的时候,看过她的前三世。她的前三世都是僧人,第一世曾经燃指供佛,第二世曾经刺血书经,第三世曾经割肉饲鹰。因此我师弟以为这一世静斋能修得慧根,继承她的衣钵。天启朝的时候,我师弟带着静斋在开封府化缘,过来一个妇人,布施了一个菜窝头。我师弟就掰成两半,和静斋分着吃了。静斋那块窝头里有一条苦菜根,静斋嚼了一口,苦涩不堪,就把那苦菜根挑出来扔在地上。她不晓得,那苦菜根就是菩萨赐她的慧根。等到那苦菜根掉在地上,倏忽之间不见了踪影,她才明白过来,可惜已经晚了。她虽然没有那一条慧根,但唇齿好歹沾染了一些,足够她长寿。但没有那一条慧根,寿命再长,终究不能开悟。她说的那些,不听也罢。”
大小姐问:“静斋师傅说的不对?”
宁智道:“去庙里上布施,塑金身,这算是把佛菩萨当成什么了?街头卖糕饼的买卖人吗?你给他一个铜子儿,他给你一块糕饼。你给佛菩萨一分好处,他便得还你一分福分?”
大小姐问道:“放生也不行吗?”
宁智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当年松江府有个居士,也是潜心向佛。听了和尚的说法,把家产变卖了,要大大的放生一回,求来生富贵。和尚说了,既然求的是富贵,那就得放生乌龟,因为龟和贵谐音。消息传出去,当地渔家乐疯了,也不捕鱼了,都下河去捉龟。孩童也乐了,也去捉龟。捉龟的时候踩踏死的,捏死的龟不知有多少。放在笼子里挤压死的又不知道有多少。从捉上来,到卖到他家中间饿死的又不知道有多少。等到了日子,就请庙里的和尚帮忙,抬着龟往海边去了。他平日只知道念经礼佛,还以为只要泡在水里龟就能活,却不知道那龟都是江里捉来的。把龟倒进海里,那龟受不了盐碱要往回游,他还以为龟通了佛性,舍不得他,要回头感谢他,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放生过后不久,他就得了一场怪病,驼背起来。不但驼背了,后背上的皮也开始变硬,和石头一样,那纹路乍一看跟龟壳一样。每天只能趴着睡觉,精力衰竭,眼皮肿胀,眼睛眯起来,也和乌龟似的。他熬不住了,打听到一个很高明的皮肤病科的郎中,就在江对岸行医。于是雇了一条小船送他过江去看病。船行到半路,忽然天色阴沉下来,狂风骤起,大雨倾盆,江面上隐隐竖起一道龙卷风,朝着他乘的这一叶小舟过来,直接把小船掀翻。那船家常年在江水里讨生活,水性好,捡了一条命回来。这居士却下落不明,也没听说尸身被打捞上来。过了十来年,这居士的侄儿从上游运了一批货物,夜里船就停泊在江上。半夜听见船侧传来砰砰的声音,出去看的时候,有好大一只龟在撞船。居士的侄儿以为是妖孽,指挥船家那桨敲打龟壳,想把它赶走。不想这龟一口咬住桨,脖子用力,居然把那船家扯下水里。船上的人连忙往水里抛绳子要把船家救上来。借着月光看见有人抓住了绳子,船上的人一起发力,把那人拖上甲板。到了甲板上一看,拖上来的分明就是那大乌龟,哪里是人。船上的人都以为遇上了精怪,一起跪下磕头,只见那大乌龟胸甲裂开,把甲壳脱下来,分明是个人,嘴里还叫着居士侄儿的乳名。这侄儿眯起眼睛端详一阵才认出来,这人正是落入江中十来年的居士,也不知道是人是鬼,远远地叫了一声伯父,却不敢近前。居士两眼垂泪,跟他侄儿诉说原委。原来因为他当初放生,渔人孩童把江里的龟族抓了个干净。四海中有龙王,江河湖泊中也有龙王,龙王座下就得有听差办事的龟丞相,这江中也有龟丞相。不巧得很,这江中的龟丞相也被抓走了。龟丞相被抓走还不算,又被这居士拿去海里放生。江河中的草龟哪里喝得了海里的咸水?放生当天龟丞相就死在海里了。江里龙王缺了龟丞相,行云布雨也忙不过来,江中水族也管不利索,一怒之下向玉帝上奏,把居士告了。玉帝判下来,既然是居士把龟丞相弄没得,就让他把龟丞相还回来。既然龟丞相已经死了,就罚他顶替龟丞相的岗位。于是派疤天君下凡,给居士弄了一身龟壳,准许龙王施法,把居士卷进江中做乌龟。居士侄儿劝慰道,既然是丞相,那就是江中的第二把手,在江中也算是贵人了。居士摇头道,这十年里吃的是腐鱼臭虾,不曾吃过一口热饭,睡得是冰冷泥淖,不曾睡过一宿暖觉。这样的富贵日子,还比不上人间的一个乞丐。居士的侄儿问居士还得在江中作多少年乌龟,居士眼泪都下来了,说因为他糊涂放生死了多少乌龟,这些乌龟本该有的寿数加起来就是他需要做龟的年限。这侄儿听罢暗暗咋舌,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这日子他实在不敢算。请居士吃了些热茶点,说些家里话。到了平明鸡叫的时候,居士穿起龟壳又化作巨龟跳进水里游走了。”
大小姐探口气:“这居士本来是一片好心,想不到落了这么个结果。”
宁智道:“好心?要有好心,路上有坑垫一锹土就是修一座浮屠。敲锣打鼓的放生,只怕是做戏给佛菩萨看,想要欺天罢了。”
大小姐只觉得这尼姑好做惊人语,也不知道她的话能不能信,试探着问一问:“照师傅的意思,我弟弟的病郎中治不了,礼佛也没用,那岂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宁智道:“你弟弟是强夺来的魂魄,因缘却没有理顺。只要把因缘理顺了就成了。”
大小姐奇怪了:“什么叫强夺来的魂魄?”
宁智道:“就是来路不明罢了。”
大小姐一听,什么叫来路不明?这分明就是骂人的话,腾地一下站起来,总算她有涵养没有骂出声来,瞪了宁智一眼,摔门而去。
回到家里,张太太问她这半天哪里去了,大小姐恨恨道:“我也是油烟蒙了心,想着那老尼姑的师伯能帮上忙,就去庵里问了问。”说着便把缘由说了一遍。说到宁智说天禄“来路不明”的时候,她还在咬牙切齿“这贼尼姑什么意思?是说咱家家风不正吗?”旁边的杏儿正给她递过茶水来,听到这话,手上一抖,把茶水泼在大小姐衣裳上。大小姐训了杏儿两句,回头一看,张太太的脸色也不对了。张太太连忙打发杏儿去把张乡绅请来,两口子把门关起来商量了半天,把大小姐叫进去,吩咐她赶紧备车去把宁智尼姑请来。
大小姐一想起宁智尼姑说的“来路不明”,就觉得像嚼了个苍蝇一样恶心。她娘十月怀胎她是见了的,怎么就来路不明了?不愿意去。张太太拉着哭泣训了她几句,才老大不乐意的上了马车。张太太怕大小姐误事,又让杏儿跟着,叮嘱她催着点大小姐。杏儿应了一声,车把式鞭子扬起,车子朝着尼姑庵去了。
大小姐一路上越想越不痛快,忍不住跟杏儿数落她娘是疼儿子疼糊涂了。她数落着,杏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大小姐就看出端倪来了,问杏儿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杏儿开始还遮遮掩掩说不知道,大小姐道:“你要是敢藏着掖着,让我知道了,我一定让我娘把你配给个瘸腿瞎眼赖皮的老光棍。”杏儿一来年纪小,二来大小姐待下人的手段她也知道,也不敢藏着了,就把天禄的来历一五一十吐了出来。大小姐听罢,只觉得头昏目眩。她原以为尼姑所谓的来路不明,无非是狸猫换太子的掉包计,再难听的,也不过是说她娘不守妇道。可是没想到连阴曹地府的孟婆都牵扯进来了。只觉得怀里揣了个兔子一样心砰砰乱跳,不由得手捂着胸口嘴里不住地念叨阿弥陀佛。
走了不多久,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大小姐虽然催着,把式却不敢把车子赶得多么快。还没到尼姑庵,远远望见前面有一星亮光。走近了才看见是宁智尼姑挑着个灯笼,肩上还背着个包袱。大小姐匆忙叫把式停住车,宁智尼姑朝她笑:“夜路不好走吧?”大小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了句:“师傅又说笑了。”把宁智请上车,吩咐把式赶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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