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4-18 19:55:08
张太太把杏儿和老妈子两个打发了,坐下来思量了半天。杏儿说的虽然都是荒诞不经没有影子的话,但是自己喝这枣生桂子的粥又能比杏儿的故事高明到哪里去?于是悄悄派了个小厮出去打听。过了两天,那小厮打听回来,说杏儿那村子真的有个保长,十多年前也确实从河里捞上来个石头庙。不过保长对人说那庙早让他砸了垒猪窝了。
张太太听了,对杏儿的话又信了七分。夜里屏退左右,和张乡绅商量。张乡绅也是被没有子嗣这事情逼急了,虽然觉得荒谬,但有枣没枣打三竿,当真去保长家走了一趟。
刚进村子,正准备找个人问路,忽然树上跳下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来,见了张乡绅就磕头,嘴里叫老师,把张乡绅唬了一跳。一问才知道,这孩子正是保长的儿子。问他为什么叫自己老师,保长的儿子直挠头,只说:“我干妈吩咐的。”
领着张乡绅到了家,保长远远就在那里等着。没等张乡绅开口,保长先说了他的来意,把张乡绅唬得不轻。保长把张乡绅让进家里,已近摆了一桌,正中间黑乎乎的一大盘,仔细一看,原来是肉干。仔细一问,保长就说昨天夜里那女神托梦,自己儿子的贵人要来,不管提出什么要求,尽管答应。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张乡绅得收保长的儿子当学生。张乡绅听罢,惊叹不已。问起女神的事情,保长领着张乡绅下到地窖,只见果然有半人高的一个石龛,里面供奉着一尊女神像,和杏儿说的差不了多少。
张乡绅把求子的意思说明了,保长就说得等一夜,梦里问问女神的意思。第二天一早保长就来找张乡绅,说女神安排妥当了,让他依样画葫芦,备了两颗果子在女神龛前供了一宿。清早去拿果子,刚把果子拿起来,只听见咔嚓一声,再看那女神像从中间裂开,裂缝延伸,把一座石头庙裂成两半。张乡绅看见那裂开的两半石头接缝处的纹路有些奇怪,凑过去读一读,分明是一行字,写的是:“债了也”。这时候保长唤了他一声,张乡绅一分神,再回去看,那纹路分明就是杂乱的纹路,再也看不出字的痕迹了。
张乡绅带着保长的儿子回去,教他读书写字。自己和夫人把果子分着吃了,过了一年,果然添了个儿子,取名叫天禄。杏儿因为这事,算是立了一件大功,在府里的地位陡然高了起来。
天禄两岁那年秋天,一个午后,张太太带他在园子里玩耍。张太太自己拿着绣花的绷子给天禄绣个坎肩,任由天禄嘴里嘟嘟呜呜地自个儿张开胳膊绕着花坛子乱跑。张太太正绣着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似乎有一阵子没听见天禄的声音了。抬头一看,天禄正背对着她扶着花坛的墙壁,似乎在端详那花儿。
张太太嘴角抿一抿笑,正好上杏儿端了茶水点心送过来,便把绣花绷子搁下,端起茶碗想给儿子喂一口水。轻轻唤一声儿子的乳名,这孩子偏偏头也不回。提高嗓门再唤一声,天禄还是不答应。张太太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天禄身边,一边唤着天禄的乳名,一边伸手去抚他的脑袋。不料手刚碰到天禄的头顶,只觉得手心像碰到炭火一样烧得发疼,不由得哎呦一声,另一只手一哆嗦,啪嚓一声,茶碗摔在地上,砸了个稀碎。再看天禄,本来是勉勉强强贴着墙靠着,让张太太一碰,身子一软,细面条一样瘫软下来,在花坛墙根下委顿成一团。看他脸色紫红,嘴也半张开,嘴唇一片一片干裂开来,眼皮半闭半开,眼睛里看不见半点神色。
张太太见儿子成了这副模样,心头一颤,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嘴里不住地念叨“我的儿啊”,早已拿不出半点主意。杏儿是苦出身,穷苦人家养活不过溺毙的女婴,年景不好时候饿死的路倒也不十分少见,因此没被天禄这副模样吓住。撒腿跑过来要抱天禄,手指刚碰到天禄,就觉得好像手掌贴着倒满开水的铜盆,根本抱不住。一甩手,嘴里嚷着“来人啊”,撒腿跑出去报信。
前面说过张乡绅有好几个闺女,大姑娘嫁到天津卫的王姓望族,公公早亡,婆婆潜心修佛,懒得管事,她就做了个当家的少奶奶。姑爷在河道衙门做官,进京述职去了,婆婆回山东老家探亲。家里没多少事务,趁着这档口,正好回娘家住几天,这阵子正懒洋洋躺在榻上逗猫儿,晒太阳,听见喧哗,连忙出来。看见丫鬟仆妇乱作一团,姊妹几个惶恐不安,站在阁楼上一跺脚,一声喊:“统统别乱。”把杏儿叫过来,问清缘由,连忙带着小厮老妈子朝着园子来了。路上分派丫鬟去把太太和少爷的床褥备好,又差遣出去四五个小厮,有给张乡绅报信的,有去请郎中的,还有满大街逛药铺子的,打听远的近的铺子里药材全不全。等到安排妥当了,人已经进了园子,她的几个妹子都是娇惯着养的,哪见过这阵势,已近哭出声来。大小姐喝一声“不准哭”,一眼瞪过去,硬生生把眼泪给吓了回去。
这边安排老妈子把太太搀扶起来,掐人中,凉水毛巾敷额头,那边吩咐人把天禄抱回房。奈何天禄烫得跟火疙瘩一样,碰也碰不得。没奈何,把椅子搬过来,孩子搁在椅子上,抬着椅子把人送回去。
张乡绅正在与友人点评诗文,听到消息,手里一抖,把诗文集子也掉到砚台里。说一声告罪,撒腿就往家跑,跑了十来步自家的马车才追上来。匆匆赶回家去,郎中已经把过脉了。大小姐把方子递过来,张乡绅一看,无非是些安神的药材,眉头一皱,大小姐轻轻递一句话:“这是给娘的。”张乡绅点点头,再往下翻,下面却是白纸一张。抬头看大小姐,大小姐摇一摇头,张乡绅顿时觉得站立不稳,跌坐在椅子上。又请了几位有名的郎中,都只是叹气。这府中好像笼了一层愁云一样,张乡绅也没心情管事,闷在书房里看一阵书哭一阵。太太脾气越发乖戾,有个丫鬟因为走路脚步重了些让捆起来打了一顿,其他下人噤若寒蝉,话也不敢多说。全仗着大小姐主持事务,才没有乱套起来。
捱了几天,大小姐的婆婆从山东回来,听说亲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要上门探望。一看张太太的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张太太本来是一张珍珠一样的鹅蛋脸,时常带着七分含笑。如今脸上厚厚浮肿了一层,还带了两个青乌色的黑眼圈。大小姐的婆婆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赶紧把张太太扶住,说了一阵话,谈起天禄来,张太太就哽咽着声音抹眼泪,直说:“半辈子下来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怕也是保不住了。我怕是连张家的祖坟也没脸进了。”大小姐的婆婆陪着她叹了一阵气,说:“既然郎中管不了,求求菩萨看看行不行。”她是常年吃斋的,有个熟悉的尼姑法号叫静斋,七八岁就出家了,修行了一辈子。于是把静斋推荐给张太太。张太太仿佛揪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当场把大小姐叫过来,叮嘱她备下米面香油和香火钱送到痷里去,一定要把静斋请来。
静斋尼姑倒是好说话,把东西收下了,坐着马车跟着回来。张太太本来以为这静斋尼姑最多也就四五十岁的年纪,不料把马车的帘子撩开,一看静斋的模样,一脸的皱纹好比松树皮,再一问静斋的年纪,已经九十多了。年纪虽然大了,但耳目尚且聪明。就是马车里颠簸了一路,腿脚发麻,让人搀着走了几步才稳住。大小姐连忙吩咐搬了椅子过来请她坐下。张太太跟她诉说了情由,静斋念了几句佛号,只是说:“生死因缘,由不得你我。多多积德吧。放生,修庙,塑金身,佛菩萨有感应,兴许能降下慈悲来。”张太太再多问她,她已经打起瞌睡来。张太太气得把手一甩,扭头就走。大小姐刚要跟进去,听见静斋嘀嘀咕咕又在说话,连忙凑过去,才听见静斋说:“我师伯现在云游到了天津卫,如今就在我痷里,要不问问她?”大小姐心想不管静斋道行多深,她能活这么大岁数,就不是一般人。她这话不妨听一听。又一想静斋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她师伯年岁不得过百?于是自作主张,雇了一辆好马车,拿厚棉被垫得软软和和的,把静斋送回去,打算顺道把静斋的师伯接过来。
到了庵里,迎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尼姑,把静斋从马车上扶下来,又招呼几个小尼姑把静斋搀扶进去。大小姐只当这青年尼姑是静斋的徒孙,跟她客气一句“小师傅”,张口就请她去请静斋的师伯。话刚说完,那尼姑掩口笑起来:“我就是她师伯。”大小姐听罢一愣,应景一般的,这阵子静斋又醒了,回头当真喊了那尼姑一声“师伯”,把大小姐唬得不轻。大小姐叫声“师傅”,连忙施礼,问她法号,叫作宁智。试探着问她年龄,宁智又是一笑:“那我哪记得。”接着说道:“朱元璋沿街乞讨的时候,我还给过他一个饭团子。我当时就觉得他贵不可言,可没想到他居然能做了洪武朝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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