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缝节日姑姑都会来家与他们共度。姑姑虽然身为著名教授，到了他家，就是一个姑姑。她忙里忙外，给他们父子俩张罗饭食、整理家务，俨然扮演着母亲的角色。他不敢想象一直以来，给予他和爸爸家般温暖的姑姑，会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已经从父亲那得到证实，母亲确实是在那次手术中被摘除了子宫，是姑姑亲自做的手术。
　　当时他很谨慎地提及，姑姑早年就已经攻克了外伤整齐创口大出血子宫保留难题，怎么没有为母亲极力诊治？
　　高峻染眼神有点飘忽，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当时技术还不成熟，你姑姑征求过我的意见，她没有把握，所以没有尝试。
　　他把高峻怡的资料重新捋了一遍。她关于外伤整齐创口大出血子宫保留术的论文发表于那年的10月，而母亲的手术发生在当年的9月。从医的人都知道，一篇成熟的医学论文出台，至少需要一年以上的课题积累。10月发论文，9月时课题成果应该通过了初步评审。实际上一篇论文是否能用，审稿就要半年之久。也就是说，实际上当年4-5月份，这项技术对于高峻怡来说，已经非常成熟了…
　　恰此时，父亲飘忽的眼神闪过，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宁愿相信父亲的话，也许父亲也是被姑姑蒙蔽了。可是，他想不出姑姑对母亲这样做的理由。
　　他又重新把高峻怡的课件和上课的视频全部看了一遍。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姑姑早在给妈妈动手术前一年，就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门技术。正是因为攻克了这项技术，她才着手写论文的…
　　他给高峻怡打了个电话，编了个尸解中子宫破裂的案子，问她应当如何判定死者的致命伤，想要到医院去当面请教。高峻怡对高宁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应。可是，她不在医院里，她让高宁去城郊的实验室。
　　高宁一听正中下怀，即刻又编了个理由，以案情紧急，跑一趟城郊太远，问是否可以通过她的论文寻找解答。高峻怡马上推荐了几篇她挂在朴大专栏里的相关论文，让他自己去找资料。
　　挂了电话，高宁一刻也没有停留，立马打车赶到了朴二院。他事先已经和一个师姐联系好了，说是姑姑让他来找一份早年的医疗档案。师姐名叫师汀，是高峻怡的研究生，对高峻怡对高宁的感情了如指掌。听闻高宁要来查资料，二话不说，就带他跑上跑下，找出当年林颖手术的那份档案。
　　手术记录和医嘱确实是按子宫摘除写的，可是护士清理医疗垃圾的记录中并没有提及对切除的子宫是如何处理的。手术切除了一截小肠、一些皮肉，都做了细致的处理结果。小肠留下做了医学标本，皮肉焚烧。偏偏切除的最大最完整的一个器官-子宫没有处理记录。
　　这份记录如果是护士没有记录完整，主治医师是一定会发现的，并且会展开追责。高峻怡不会没有发现，却没有追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母亲的子宫并没有摘！如果没有摘，为什么姑姑在处方里开了那么多雌激素？这些雌激素，完全是按子宫摘除后的治疗需要开的量…
　　高宁掀资料的手不禁轻轻抖起来。越翻到后面，抖得越厉害，翻到最后，居然把家属告知书撕破了一个角。
　　这份档案中，所有的家属签名都是姑姑代劳的。如果父亲真是蒙在鼓里的，事情倒没有那么可怕。幸而父亲是被蒙蔽的。高宁长长舒了一口气，没那么紧张了。眼下只要弄清楚，姑姑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解开母亲下落的钥匙。
　　他急急赶回警队，迫不及待闯进了曾离办公室。几个副队长正在汇报案情，曾离想让他出去等一会儿，却见他丢了魂似的，就让他们晚点再来汇报，把高宁留下了。
　　待大家一走，高宁即刻掩了门，并且反锁，劈头就问曾离是否认识高峻怡。
　　曾离有些摸不着脑。“你姑姑，很著名，经常上电视。我认识她，她未必认识我。”
　　“不对，你们见过。我妈妈抢救那天，是你送她去医院的。而当时给妈妈手术的正是我姑姑。这么说，我姑姑是见过你的，她肯定认得你，并且对你记忆深刻。”
　　“不见得。你没头没脑地问这些干吗？”
　　“不干吗。就只是问问。对了，你这里有你年轻时的照片吗？”越说越没谱了。曾离看着他，心想着这小伙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你要我年轻时的照片做什么？”
　　“不干吗，就是想看看你年轻时的样子。”
　　“我年轻时你不是见过的嘛，记不起来了？”
　　“那时年少，审美还没成型。”
　　“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高宁说这话时，令曾离有种错觉，这孩子说得这样老成，倒像一个长者的口气。
　　曾离有些不悦，却没有跟他计较，从左下手最底层的抽屉里翻找出一张当年警衔晋升培训时几个要好同事的合影丢给他。
　　高宁很认真地端详了一番，由衷点赞，“确实长了张迷人的脸。如果我是女人，也会动心的。”然后顺手把相片丢还给曾离，抬腿就要走。
　　“你这么莫名其妙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唱得是哪出？你不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这一切不都是你早就预料到的吗？不正是在按你预演的剧本走发展的吗？你作为总导演，难道还需要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给你作解释？”
　　高宁不知哪来的这一股无名火，而且还出口成章，就像是事先背过台词似的。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曾离也恼了，两人近距对视，充满了火药味。
　　“你不是一直想弄明白我妈妈的下落吗？或许你早就知道，只不过想借我的嘴说出来。如果不是，为什么你当时处警记录那么简单？你对于我爸爸的报案甚至都没有经过必要的审查？单凭他一面之词，你就相信了妈妈离家未归、下落不明？这不仅不符合丨警丨察的处警规矩和工作纪律，更不符合你对我妈妈的感情需求。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你处心积虑地把我拉到这个旋涡里到底是为什么，今天我想明白了。就是为了让我自己把真相找出来，说出来，而这个真相你其实早就知道！”

　　气不带喘一口地说完这番话，高宁被自己惊呆了。条清缕晰、层次分明、气势汹汹，还能保证口齿伶俐，他没想到自己有这么高的吵架天赋。
　　“不错，我是怀疑过你母亲的去向。但我确实不知道她在哪里，到底怎么了。我也确实很想通过你把真相找出来。我之所以想通过你找出真相，并不是我知道了真相，也不是因为我找不出真相，而是因为只有你自己找出来的真相，才是你可以接受的真相。你很敏锐，我是在处警的时候没有按章办事。当时你还很小，我不敢深究…”
　　“你照章办案与我有什么干系？”
　　“你已经没有了妈妈，我不想你没有家，我怕…”这句话像一根针，哧地一声，瞬间把高宁鼓鼓的气全放空了。他只觉得头痛、眼睛痛、胸口痛，全身哪哪都痛。他捧着头，找着椅子坐下来，痛楚地问曾离：“为什么你现在又想深究了？”
　　“你长大了，你有权自己决定。我不会插手这件事，全凭你自己凭主。但我应该给你作选择的机会。”
　　高宁双手捂着脸，一言不发。他似是在犹豫，又似是喘息，许久，缓缓地说：“我妈妈的子宫没有摘除。”

　　曾离只听得脑子轰地一声，继尔是电锯般的持续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