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安气喘吁吁地说:“灯不能关,门更不能锁。要是关着灯锁着门,他以为我没回来,就会在门口一直等着我。现在他进屋找不着我,知道我躲起来了,骂一会儿就回去睡了。”
王平安把李卫国领到了房前的小树林里,猫着腰藏了起来,离远了根本看不见。
李卫国担心地问:“万一他知道你躲着他,进屋砸你的东西怎么办?”
王平安探了探头,压低了声音说:“你有所不知,老头子就这样好,只骂人,打砸抢的事他不干。”
李卫国听后是哭笑不得,一个堂堂的陆军上校,领兵数千的政治委员,竟然被自己人折腾得经常“离家出走”,听着都新鲜,这个步兵旅真是庙小妖风大,人少怪事多。
李卫国蹲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心说你王平安怕“鬼见愁”,我为什么要怕?老子枪林弹雨闯过,鬼门关逛过,阎王爷都不怕,还怕一个没**的瘸子不成?不行,我得会一会这个“鬼见愁”。
王平安见李卫国的态度很坚决,便说:“你回去也行,他不认识你,不会把你怎么样,你过去哄哄他,把他骗走,咱们接着喝。不过你千万别说你是旅长,在这个旅,他才是真正的旅长。”
李卫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门口,气还没喘匀,就听见一阵拐杖杵地声,一转眼的工夫,牛翻身已挪到了近前。
牛翻身大约七十岁的年纪,长相很有特点,冬瓜脸,浓眉细眼,蒜头鼻子通红,左右一对招风耳,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个头和李卫国差不多。他穿了身脏兮兮的旧军装,口袋里装个酒瓶子,右腿的裤管空荡荡的,齐根别在了裤腰里,两根拐杖油亮油亮的。
战场是军人的舞台,不管什么时候,经历过战争总是军人的骄傲,这种骄傲在牛翻身的脸上一览无遗,他分明看到了李卫国,但只是扫了一眼,没搭话,然后进屋四处翻腾王平安,连橱柜和厕所都不放过。
他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摸摸桌上的饭菜,热热乎乎的,于是骂道:“奶奶的,又晚了一步,让这个小兔崽子跑了。”
他出来问李卫国:“王平安这个缩头乌龟跑哪去了?”
李卫国手指王平安的藏身处说:“他就在那里蹲着呢!”
李卫国的声音很大,王平安听得清清楚楚,暗自叫苦不迭,心说你胆子怎么比我还小呢?“鬼见愁”又没拿枪指着你,你可倒好,全招了。
牛翻身掉头就往王平安藏身之处奔,李卫国忙喊:“前辈,等等,你在明处,他在暗外,没等你到他跟前,他肯定又跑了。”
牛翻身收住了脚步,回过头认真打量起李卫国,问:“你是谁?”
“我叫李卫国。”
他惟恐牛翻身没文化,又画蛇添足地说李是木子李,卫国是保家卫国的卫国。
“李卫国?噢!我知道。是不是那个因为换老婆受处分的‘王牌师’参谋长?”
李卫国心说这老头消息倒是蛮灵通的,什么事都知道。他解释说:“受处分不假,但不是像你说的什么换老婆。”
“那是因为什么?”
“是爱情出了点问题?”
“爷俩比###,一个鸟样!说到根子上还不是生活作风问题?”
李卫国差点被牛翻身这句话噎死,气得连北都找不着了。
牛翻身似乎没注意到李卫国的表情,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我听说你是因为老婆不能生孩子才离的?”
第一章 祸不单行(18)
李卫国点点头,算是回答。
李卫国没想到,牛翻身竟然在这个问题上和自己有共鸣,并给予了他极大的同情。他唉声叹气地说:“别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没儿没女的日子不好过呀,伺候我的那些小兵一个个都是粗手笨脚的,想吃个可口的饭菜都没人会做,唉!”
李卫国的好奇心也上来了,笑呵呵地问:“那您老为什么不到干休所去,那里的医疗条件和生活条件都比这里好。”
牛翻身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不去,我死也要死在这儿。从当新兵起我就在这个部队,待了快半辈子了,这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李卫国深深地被牛翻身对老部队的痴情所感动,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假使自己是这位老人,心里又会是怎么想呢?也会像他这样做吗?
牛翻身看李卫国发愣,咳嗽了一声,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也是来找王平安的?”
李卫国爽朗地笑了起来,说:“这里是我的阵地,我现在是这个旅的旅长。”
牛翻身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这个傻瓜,放着好好的师参谋长不当,跑到这儿来替他们洗屎盆子,你脑袋有病吧。”
“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李卫国说道。
牛翻身收起笑容,颇为赞赏地说:“嗯!你小子有种,比那几个缩头乌龟强。你刚来,我不难为你,你该干吗干吗去。我在这儿等王平安,这个缩头乌龟,我不骂他一顿睡不着觉。”
“前辈,正好我也没事,不如陪着您在这儿一块儿等。外面太冷,屋里有好酒和热菜,咱们边喝边等,比干坐着强,您看咋样?”
听到有好酒,牛翻身两眼立刻放光,说:“这主意好,你酒量行不行啊?”
“行不行,不好说,反正没醉过。”李卫国答道。
牛翻身一听来了精神头,“我正愁找不到对手呢?你不知道,在这个旅没有人能喝过我,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走走走,进屋。”
王平安在小树林里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心说旅长你是不是喝多了?你不想办法把“鬼见愁”骗走,怎么还把他往屋里请呢?你们在屋里又吃又喝,那我干什么去?
李卫国才不管王平安怎么想,他把牛翻身领到饭桌前,扶他坐下,帮他把拐杖放好,然后到厨房找了个酒杯,斟满后说道:“前辈,您是老英雄,为祖国为人民流血负伤,劳苦功高,无人能比,能和您喝杯酒是我的荣幸,我先敬您。”
上年纪的人都爱听奉承话,李卫国几句话,把牛翻身说得心里边好像有猫尾巴挠,怪舒服的。他没客气,接过来就干了,完事还特意把杯口给李卫国看,意思是自己酒风好,没打埋伏。
李卫国竖了竖大拇指,随后也端起一杯仰脖倒进肚里。
或许是他们都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或许是他们都对酒情有独钟,或许是他们的情感世界都很坎坷,到底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反正他们初次见面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几杯酒进肚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牛翻身一边掰螃蟹腿一边问:“我听说你立过三次一等功?”
李卫国正啃着猪蹄,含混不清地答道:“对。头两个是战功,第三个是演习中立的。”
牛翻身接着问道:“我还听说你受过三次记大过处分?”
李卫国嘿嘿地笑起来,大言不惭地说:“没错。三个处分,白天头上顶一个,肩上再挑两个;晚上盖一个,垫一个,头底下再枕一个。”
第一章 祸不单行(19)
牛翻身也乐了,用螃蟹腿指着李卫国说:“你是胸前挂奖章,身后背处分,前面是红的,后面是黑的。有意思。来,说一千,道一万,两横一竖接着‘干’。”
干完这杯酒,李卫国又问牛翻身:“前辈,听说您这条腿是在朝鲜光荣的?能不能说一说?”
牛翻身的情绪马上激动起来,那场战争铸就了他人生的辉煌,他失去的右腿和命根子恰好是他炫耀的资本。他曾无数次向别人讲述那段历史,此时他又一次打开记忆的闸门,回到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
“那是第五次战役,我当时是连长,指挥全连和几百号敌人从天亮打到太阳落山,子丨弹丨打光了,手榴弹也没了,最后被敌人困在坑道里。天一黑,我命令大伙冲出去和敌人拼命。刺刀见红的时候到了,我一口气捅死两个敌人,就在往外拔刺刀的节骨眼上,一个王八蛋的枪响了,一排机枪子丨弹丨打断了我的腿,昏迷中,我听到援兵也来了。再醒过来,我已经被捆在手术台上,医生对我说你的腿必须锯掉,你要挺住,我们一支麻丨醉丨药也没有了。不一会儿,我就听见锯子刺啦刺啦地锯腿,开始时我还拼命地喊,后来疼得连喊的劲也没有了。手术完事,我才知道,我不但少了一条腿,连命根子也被切掉了。操他妈的美国鬼子,我被他们害苦了!”
牛翻身说到动情处,开始拍桌子砸板凳,筷子一蹦老高,酒瓶子也震倒了,洒得盘子里到处是酒,把藏在厨房里偷看的王平安吓得心惊肉跳。
李卫国赶紧转移话题,让他恢复了平静,接下来不用李卫国劝,老头自己左一杯、右一杯地喝开了。喝酒不吃菜,必定醉得快。他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喝多就哭开了,哭得伤心至极,鼻涕一把泪一把,弄得李卫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王平安雪白的毛巾递给牛翻身,老头接过来也没客气,捧在手上猛擤了几把鼻涕,窗户外的王平安心疼得不行,恨死了李卫国。
牛翻身边哭边骂:“明年的这个时候,这个部队就没了,就他娘的没了!这个部队的历史你知道吗?你刚来,不知道,我告诉你。它在井冈山上放过哨,万里长征开过道,鬼子头上撒过尿,老蒋身上拔过毛。这是多好的一支部队呀,想当年那也是千军万马呀,打了多少胜仗,出了多少英雄,就这么没了。我心疼啊!我难受啊!我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出不了远门。要不然我非上北京找那几个老战友要个说法去。怎么着,官当大了,就忘本了?这个部队不光培养了我牛翻身,还培养了他们,凭什么要裁掉,凭什么?”
老头一激动,抓起酒瓶还要往嘴里灌,李卫国伸手给夺了过来,说什么也不敢给他了,再这样喝下去非出事不可。
牛翻身见李卫国不给他酒喝,急火攻心,一口气没喘匀,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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