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有一个呢?那个学生兵。"吴建平冷冷道。余念宝摇摇头:"感觉还是一个酸学生,您没见,他擦把脸都得抽出块手绢,跟个老娘们儿一样。可是他和一般学生兵不大一样,没有尿裤子,没有哭天喊地,打枪也似模似样,还能扔手榴弹,我亲眼看到他打死好几个鬼子。"
"打死了?"
"打死了,千真万确!"
吴建平点点头,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没问题就好,没问题就好。这仗打得,憋屈!老余,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要打仗,还要看着这几个兔崽子,难啊。可是我不靠你靠谁?月浦躺下二十多个弟兄,咱们心里都不好过,可是我得小心着,别出个什么差错,把剩下的十几个老弟兄都扔在这里……老余,你就多辛苦吧!"
第32节:第三章 牺牲的价值(2)
余念宝默默地听着,眼圈慢慢红了,他哽咽道:"行,排长,您交给我吧。我不敢说把所有的老弟兄都活着带回去,但是只要我余某还能喘气儿,我就尽力保证弟兄们的周全!"
吴建平拍拍余念宝的肩膀,遥望西方,长叹不语。在他的背后,吴淞的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炮弹爆炸的闪光时隐时现。夜空中,枪炮声不绝于耳,吴建平狠狠地啐了一口:"狗娘养的小日本。"
"排长!补给上来了!"不远处,一个军人在黑暗中叫道。"就来!"吴建平吼了一嗓子,在星光下深深地看了一眼余念宝,转身离开。
二
宝山激战一天,其惨烈的战况在战斗过程中就已经被原原本本报告上去。战斗结束后,伤亡统计下来,三营战死者赫然达到了132名,重伤27名,战斗减员达两成半。营里18挺机枪被日军的步兵炮炸掉4挺,还有2挺打坏了枪管,机枪连6挺重机枪也只剩下4挺。听闻这个数字,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震惊之余,更深知宝山县城地处交通要冲,关系重大,日军必欲得之。他听说日军火力凶猛,紧急从其他部队抽调了一个炮排、一个特务排加强给三营,更下令输送补给,这次送上来的竟有八成是枪支弹药。
一箱一箱手榴弹被军人们手提肩扛着,送入战壕各个地点。完好的机枪被架起来,周围加上了更坚固的掩体,军人们劳作着,一群沉默的兵。
另外,还有一些原本不属于战争的人,跟随着补给,来到了阵地之上。
比如苏雪茗。
24岁的苏雪茗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她感觉到自己在战壕中磕磕绊绊着前行,于是很小心地护着自己的照相机,这样一来她的双手几乎被拘束住了,战壕底部坑坑洼洼,带着点泥泞,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倒,全靠那引领她的军人扶着,可惜了她那一身漂亮的洋装,估计早已经肮脏到惨不忍睹。
"这……这条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边走?"苏雪茗不无抱怨地说。
"防炮弹,躲枪子儿。"军人的回答很简单。
"那么……"苏雪茗伸出一只手,在面向战场那边的土墙上摸了一下:"你们就钻在这沟里打仗?"
"是。"
"这么潮,在这里能舒服吗?"
"不。"
"那你们还呆在这里?"
"要活命咧。"
苏雪茗觉得棘手,作为记者,她并没有见过这样的采访对象,无论自己问什么,那军人都只是用最简单的语句回答,其他的时候,他沉闷如一根木头。
如果是白天,苏雪茗一定能够看到军人脸上的疲惫和悲哀,然而现在是夜晚,她看不到。她索性赌气了,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地行走。
"吴排长。"走在前边的军人终于站住,敬礼道。
吴建平正指挥士兵们在一处机枪掩体上方加上防炮盖,闻声他扭过头来,不禁一怔:
"小潘?你怎么在这里?"
"报告吴排长,我奉营长命令,护送苏小姐到你阵地采访。"
"你好,吴排长。"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彼此,但是苏雪茗还是踏上一步,伸出一只手,友善地对吴建平道。然而吴建平呆了片刻,才轻描淡写地抓住苏雪茗的手指握了一下:"采访?小姐是记者吗?哪个报馆的?"
"哦,我是《时事新闻》记者苏雪茗,请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你们是文化人。既然来了,那你就随便看看采访吧。"吴建平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耐烦。苏雪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快的情绪,她连忙问:"吴排长,作为战斗在最前线的中国军官,您怎么看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
深夜中,吴建平一双精亮的眼睛直瞪着苏雪茗,他的脸部轮廓在远处炮火迸发出的闪光中显出一种坚毅的嘲笑,过了几秒钟才说:"我怎么看这场战争?"
苏雪茗点点头,但她意识到吴建平看不到,她筹措着词句,试图对自己的采访对象进行引导:"国难当头,我等中华儿女难道不应该同仇敌忾,奔赴沙场,抗击敌寇?"
吴建平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如一声冷哼:"啊,差不多吧,就是这样,苏小姐。"不等苏雪茗继续发问,他就转身向一个搭建掩体的士兵吼叫着:"嘿!你,把头低下!小心狙击手!"
第33节:第三章 牺牲的价值(3)
"排长,天这么黑,哪儿来的狙击手?"那士兵说着,却不自觉缩起了脖子。事实上,那机枪掩体基本已经搭建完好,吴建平拍了拍机枪,沉沉坐在战壕底部,一边在身上掏摸什么,一边转身问那个将女记者引领过来的军人 :"小潘,你在营部,听到的应该挺多。来跟我说说,今天九连那边怎么样?"
"嗤"一声,吴建平的双手之中爆发出一团火光,火柴豆大的光芒映亮了他的脸,他嘴角叼着一根纸烟。苏雪茗这才看到,这个声音显得沙哑的排长,原来还是个年轻人,沙场征战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但按照苏雪茗估计,他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潘姓军人同样坐在战壕里,看了一眼正在点烟的吴建平,慢慢说:"北面打了一天,日本鬼子凶,又是枪又是炮,还有飞机轰炸,九连死了四十个人。"
"四十个!"吴建平把纸烟凑到火苗上点燃,摇熄了火柴嘟囔道。他的头低着,看不出什么表情。苏雪茗很想问点什么,然而潘姓军人的下一句话把她的语句统统堵在了喉咙之中。
"我哥也没了。"
吴建平的半口烟猛然被卡在喉咙中,他大声地咳嗽了两声,望着那军人愣住了。半晌,他才低下头去,烟头那一个红点在黑暗中颤抖着,猛然亮了一下,然后又黯淡下去。然后那红点在空中被传递过去,又一次变得明亮。那一点光泽,照亮的是潘姓军人的脸。那军人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他的手颤抖着,烟头的火光颤抖着。吴建平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
苏雪茗觉得,自己走进了另外一个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她的采访,似乎也成为了一种负担,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沉默良久,军人终于爆发出一声抽泣,但仅此一声。他把纸烟凑在嘴边,又吸了一口,然后递回给吴建平,后者摇摇头:"算了,哎……"
对于悲痛,军人们往往无力安慰,或许只有一支烟,才能聊托哀思而已。
军人点点头,他对苏雪茗说:"苏小姐,您还采访么?"
"好……吧。"苏雪茗道,她轻轻叹息:"要不……你再休息一下?"
"不用。"
"那么……"苏雪茗犹豫了一下:"请节哀……"
军人不再说话,把烟叼在口中,双手端起步枪,就要站起身来。吴建平连忙喊道:"等等,小潘,你把烟灭了!"
星光下,军人疑惑地直起腰,不解地望向吴建平,右手向口中叼着的纸烟伸去。吴建平看上去想要做一个扑过来的动作,但是他的动作猛然顿住了。
不远处,传来清脆的枪声。
"啪!"
军人颤抖了一下,他的上半身慢慢后倾,仿佛想要看清头顶的夜空一般。他默不做声倒下来,烟头仍然明亮,只是那张嘴唇却再也不会蠕动。
一发子丨弹丨贯穿了他的额头。
三
"嗒嗒嗒嗒……"
无数支枪在向着黑暗射击,也许有一发子丨弹丨能够击中那个狙击手,仅仅是也许。大多数中国军人们抱着步枪坐在战壕中,对那些开枪的战友视若无睹。
潘姓军人的尸体被军人们猫着腰抬走了,战壕底部,只留下一片鲜血。日军的狙击手只开了一枪,带走了一条人命。
过了一会儿,枪声开始变得稀少,最终,宝山的阵地上沉静下来,只有远处的枪炮依旧激烈地响着。
吴建平把脸蒙在双手之中,他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凝视着那团看不到的鲜血,半晌不语。身边传来那个苏雪茗哭泣的声音,吴建平感到厌烦。
如果那个女记者再问自己,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他一定会吼叫着告诉她:这是一场狗娘养的战争,还有狗娘养的日本人!
但是苏雪茗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沉默,而且她也宁愿沉默,因为她在哭泣。潘姓军人倒下的时候,她一时竟然被吓呆了,那时她傻傻的坐在战壕中,一动不动,直到两个军人抬起那具还散发着余温的尸体,苏雪茗才终于意识到,那个人死了。
那个她曾经不满过的军人,那个带着她走了二十分钟夜路的军人,那个沉默寡言的军人,那个刚刚失去了自己兄弟的军人,就随着那么一声短促而清亮的枪响,死了。
第34节:第三章 牺牲的价值(4)
生命在战场上,脆弱如一朵玻璃的雕花,轻轻一碰就碎了,再也拼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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