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保?"上士的声音中揣着仅有的一点点希望。
曾平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于是上士沉默了,曾平不安地拽了拽自己的衬衫。上士终于抬起头说 :"大夫,麻烦您随便包一下,等等让小毛把俺扶回阵地上去。"
"什么?"曾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伤太重了,你不能……"
"老子的伤怎么样,老子自己知道。没了腿,老子还有两条胳膊,还能打枪!"
"可是这样你会死!"
"老子就是想死!"上士蛮横地说,然而他的眼睛中却流露出对生的留恋。曾平还想劝,上士忽然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近前,在他耳边说:"大夫,大夫,我知道您心好,想让俺活着,但您不知道,俺当兵前是卖苦力的,没这条腿子,军队肯定不要俺。可是俺这样,离开军队就得讨饭,就得拖累俺老娘,这兵荒马乱的,最后俺们都得饿死!但俺要是死在战场上,兴许老娘还能拿点几块大洋的抚恤,大夫,大夫,俺求求你,您菩萨心肠,行行好,别管俺吧!"
上士的双目中流下泪来,抓着曾平袖子的手一阵阵痉挛。小毛忽然哭叫道:"不,班长,你死不了!你死不了!"曾平的眼泪也流下来,他点点头,迅速处理上士的伤口。
第30节:第二章 故乡,战场(18)
韩云默默地站在门口,他再也不忍心看,沉默着把脸转向一边,却看到另一个伤员。
那伤员躺在地上,一个医护兵正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那伤员说:"我不想死,我想我老娘……"
"行,咱回家看老娘!"医护兵说。
"我想吃老娘做的玉米面糊糊,放着野菜,搁两块盐巴……"
"不,咱回家吃包子,肉包子!"
"我就想吃老娘做的玉米面糊糊……"
"那就吃玉米面糊糊……"
伤员死了,韩云看着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那个士兵的年轻让他觉得震惊,他只有19岁,那个士兵却最多只有16。
16岁啊,韩云记得自己的16岁,那时他在老家,从学堂放学回来,会给同街那个叫文娟的女孩,买一把小梳子,一面小镜子……韩云眼前的世界模糊了,他的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一般往下淌着。
莫海跌跌撞撞地靠过来 :"小兄弟,小兄弟,你别哭,哪儿伤了?疼得厉害?"
韩云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说:"小伤,先紧着别人吧!"相对于这里的伤员来说,韩云的伤的确不重。拼刺刀的时候,他紧靠着李伯楠,竟然丝毫没有遭到危险。不过,那个死去的年轻伤员旁边的医护兵正红肿着眼睛站起来,他看了一眼韩云,小声道 :"过来吧。"
韩云跟他走了过去,处理了伤口。医护兵没有用麻药,因为那实在太过宝贵,于是韩云感觉到了剧痛,他不自觉地呻吟出声,这使他感到惭愧和内疚,但是疼痛却着实让他高兴,因为在这种环境之下,那疼痛竟然有了基督受难般的神圣感。
1937年9月1日,日军第三师团第六十八联队两千五百人,在联队长鹰森孝之的指挥下与国民革命军第九十八师五八三团姚子青营所部六百余人于宝山展开鏖战。是日,鲜血染红了长江畔肥沃的土地,二百多个日本士兵冰冷的身躯躺在了宝山城外,沟壑般的战壕之前。在他们对面,一百三十多名中国军人,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第31节:第三章 牺牲的价值(1)
第三章
牺牲的价值
当前正是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身为军人,理应亲赴疆场,荷戈奋战,保卫我神圣领土,但求马革裹尸,不愿忍辱偷生,如不幸牺牲,望能以热血头颅唤起全民抗战,前赴后继,坚持战斗,抗击强权,卫我国土。
-张治中
一
1937年9月1日,夜。
硝烟散尽之后,仰头就能看到璀璨的星辰。传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成天上的一颗星。韩云虽然明知道那都是无知的迷信,也知道那些星星都是宇宙中的恒星,每一颗都是一个太阳,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抬头仔细研究,夜空是不是多了些星星,有没有哪一颗,就是谢大川?
韩云没有敢去见谢大川最后一面,他知道,如果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胖子,他会流泪,然而他不想让别人看到淌下的眼泪。
这里是战场啊……韩云迷茫地想着。战斗结束后,曾经那个一度悍勇过的战士就消失了,而那个单纯的大学生再一次站在了这一个鲜血淋漓的战场上。
手里捧了大饼,韩云又一次失去了食欲,只是凝视着星空。一天有多久?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是的,只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与星空那近乎永恒相比,这八万六千四百秒显得如此短暂,但就在这短暂中,许多事情都改变了。韩云依稀看到,谢大川地靠近,搓着圆滚滚的双手,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大饼,咽着口水讨好的笑道:"小哥,这饼,你不吃啊?"
现在才过了多久?才多久?谢大川却身在何方?
韩云悲伤地叹气,他并不是仅仅为了谢大川而悲伤,一天之内,他就见惯了牺牲,见惯了死亡,只是一天之内。在未来,这场刚刚开始的战争会打多久?战争中,还会有多少谢大川式的死亡?多如这漫天的星斗?或者还要更多……
更何况,在这星辰中,即有可能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啊……韩云痴痴地想,在星星上望地球,他会看到什么?
旁边唰啦啦一阵响声,李伯楠靠近过来,半扶着头上包扎了绷带的管文勤。韩云连忙跳上去打算帮李伯楠搀扶教授,管文勤却一推韩云的手,笑道:"小韩,远没有那么严重。"
韩云应了一声,仍是忐忑,他不安地问 :"管先生,您的伤……不要紧吧?"
管文勤却看似欣喜一般,哈哈一笑:"不碍事,不碍事,管某既来此捐躯赴国难,自当视死如归,何况区区小伤?在管某看来,这不是伤痛,倒是中华儿女的荣誉呵!韩同学,听李兄说,你也中弹了?"
"没有,只是被弹片划了一下。"韩云摇摇头,叹一口气,把头扭向一个方向,沉重道:"先生,谢大哥死了。"
管文勤愣了一下:"谁?"
"谢大哥,谢大川。"
管文勤呆了一阵,转头望向李伯楠,后者点点头:"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他脚下,当时就没了。"
管文勤沉思了一会儿,也长叹一声,拿起水壶,把整整一壶清水洒在战壕之中,口中道:"唉,谢兄弟,管某以水代酒,祈愿你一路走好。"
黑暗中,清水慢慢渗入泥土之下,李伯楠和韩云都看不到,但是他们的心都看到了。
"一路走好。"韩云望了一眼宝山城内曾平战地医院的方向,喃喃道。他的眼泪慢慢流下来。
"烈士不怕死,所死在忠贞……"管文勤低低吟道。
"不,他怕死。"李伯楠轻轻地说 :"这个世界上,谁不怕死?您吗?管教授?还是小韩?至少我怕死,怕得要命。即使提到`死`这个字眼都让我不寒而栗。"
管文勤叹息一声,韩云悄悄抹去了眼泪,李伯楠接着说下去:"只是,没有谁能躲过死亡,而死亡也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没有值得为之而死的理想。是的,人活着,总能找到些许什么值得为之牺牲。比如裴多菲那首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韩云低低诵读。李伯楠点点头:"是的,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如今,日军大举侵略中华,总有人要冒着死的危险,要来打仗,如果人人都怕死,都躲起来明哲保身,那么我们的民族将处于何种境地?"
"如果我们不来打仗……"管文勤低声道。李伯楠也抬起头,仰望星空的光华:"其实,我更喜欢秋瑾女士的两句诗……"
"粉身碎骨寻常事……"管文勤抬起头,李伯楠肯定地点头:"……但愿牺牲报国家。"
星空闪烁,似乎愈加明亮。
同一时间,七连的防御工事内。
"三班长,你怎么看?"吴建平望着东方,目力可及的远方,隐隐似乎能看到日军的旗帜。
"咳……"余念宝干咳了一声,犹豫道:"排长,我都注意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应该?这是打仗,弄不好就要出人命,你说应该?"吴建平冷冷盯着余念宝,余念宝脸上冷汗都下来了,他细细琢磨,叫屈道:"可是,排长,我真的没看出问题!你看,我就跟在刘三和谢大川身边,刘三那双手根根结结,一看就是卖苦力的。谢大川那大胖子,趴那里打枪都累得满头大汗,他更不可能是细作,何况,他现在都已经……"
"行了,那另外三个人呢?"
"另外三个人我也注意了,大黄读过几天书,认识那个管文勤,说是报纸上曾经登过他的照片,是著名的国学大师;那个李伯楠更不像,光他一个人,至少打死四个鬼子!这还是我亲眼看到的,可是他自始至终不声不响,也不表功。我觉得,他有点像那边的人,民国廿三年在湘赣那边交过手,那边的人依稀都是这个德性……"余念宝一指西面,吴建平脸上稍稍变色,余念宝赶快接着说:"那些人以前虽然和国军对着干,但是现在可是统一战线了,而且人家打小日本可是一顶一的,咱现在犯不着和他摊牌!"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