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12-1 7:18:00

　　那天春华起了个大早，提前大半天跑到吴彬家，把行李最后审查一遍。又做了十几个包子，让他们带着路上吃。吴彬想推辞——行李已经够多了，还得拎包子——但一转念，就把到嘴的拒绝给咽了回去。这包子和祖国大街上随处有卖的那些可不一样，用钱买不到。
　　去机场的车上三人都很沉默。路边的树和房屋迅速向后掠过，吴彬觉得过去十年的兴衰起落，好像也在身后愈行愈远。自己将要回到大洋那边的省城里，重新做一个乡下人了，这一点将在申请暂住证的时候得到充分体现。当然，作为一名喝过洋墨水的凤凰男，在城里人眼里，和民工或许还是有区别的。
　　国际航班，又是飞中国的，柜台前的队伍蜿蜒漫长。春华吴彬却谁也不急。慢慢排吧，这一走，再要这样并肩站着，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于是他们跟这队伍里数对夫妻一样，你推行李我拿护照地站着。没人能看出这其实是两个一旦航班起飞，就再无理由联系的人。在那一刻春华忽然感到一种满足。想起自己许多年前看的一部小说，有一处细节讲尚未结合的男女主人公坐巴士，被人误称作先生太太。此刻春华突然希望有谁能上前误称一下：“吴太，你的机票呢？”或者“呀，春华，这是你先生吗？”

　　可惜没有。连柜台小姐也没喊一声吴太。一言不发称过行李收下，好像春华并不存在。她有些失望。更让她失望的是爷俩进去的时候，竟也不说几句道别的话，甚至没有扭头挥手。就这么扬了扬下巴，径直转身排队安检了。她站在外面一直望着他们，从开始排队，到彻底消失在安检那边，整整一刻钟，就小家伙回头看了几眼。吴彬一直头朝前，直愣愣像机器人。
　　她望着爷俩的背影消失在安检那端，半天回不过神来。就这么走了吗？人家电视剧里别说送机，哪怕战场上连中几弹了，也还得说上一大段话才肯断气。现在时间这么充足，吴彬竟连头都不回。她完全不能理解。越不能理解，就越难过，一个人抱着手提袋，一动不动呆立在栏杆外面。直到保安人员频频朝她投来目光，她觉得自己再站下去就成疑似恐怖分子了，这才默默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一边走，一边眼泪就落下来。自打而立，她就基本没哭过。唯一记得的几次哭，都跟吴彬有关。这下可好，人都走了，眼泪还留着，真是有始有终。
　　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机场里头的吴彬也在哭。其实更早，从过安检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红了。这是为什么他不肯扭头看她的原因，怕一看，眼泪就从眼眶里流出来。堂堂大老爷们儿，怎么能当众哭呢？所以不管多想回头，他始终逼迫自己保持前视。终于过了安检，走到机场里面了，喉头止不住一阵阵酸。赶忙推着儿子进厕所，在隔间里帮他方便，一边帮一边偷偷抹泪。
　　见鬼了，他想，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但眼睛不听话，偏偏就跟娘们儿似的。他只得咬紧牙关忍着。大老爷们儿，心里再怎么，也不能让儿子看见。
　　吴彬的眼泪，是在他去世以后，春华才从小家伙那里得知的。其实儿子什么都看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或者是不敢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爸爸哭，不知道是出什么大事了，吓得噤若寒蝉。
　　但不用孩子告诉她，她也早原谅了他。或者说，从踏进家门，看到礼物的那刻她就豁然理解了：他借朋友家的厨房，连夜裹了几十个粽子，又搓了一锅汤圆。外加糯米鸡，竹筒饭，酒酿团子，总之是把他能想到且能学会的糯米制品都给做了一遍。然后又托朋友在她出门后送到府上，再趁她忙着蒸馒头的当口，偷偷下楼取回钥匙。
　　春华喜欢吃糯米，但这点她从没和吴彬说过。他是怎么发现的，至今仍是个谜。
　　吴彬是北方人，包子喜欢，糯米不怎么吃，这些东西全是现学的。春华不知道他学这些东西花了多久，更不知道在辞职、卖房、帮整行李的间隙，他是去哪里学的这些。唯一知道的是，这些东西她都爱吃。每一样都做得地道，连他从没吃过的糯米藕，也做得香酥滑口。真难为他了。

　　在一桌食物中间，她看见一张卡片。卡片上只有两句话：总是吃你做的东西，尝尝我做的吧。希望下辈子，能再碰见。
　　她一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吃他做的团子。吃着吃着，口里的滋味慢慢从甜转咸。但现在是在家里，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于是她大口大口吃着。听见自己的哽咽，在房间里久久低鸣。
　　（注：全文完。明天开始写第二个故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