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1-23 10:00:38
　　十二、直立起来的猫
　　在念生的记忆中，这个秋天越来越深了，就像一个漩涡一样，中心部分阴暗而又平静、压抑而又恐惧，可这个近乎停滞的外部世界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自从怀玉住进他眼睛里之后，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将具身视角内缩到他用目光所构建的那个虚幻世界中—那里面阳光明媚、湖水青青，远处是芳草与丛林。他和怀玉就躺在湖水中央，如同两个被遗弃的半透明的漂流瓶一般，望着天空深处不断闪现的人世光景，内心深处温暖而又厌世，甜蜜而又哀伤。偶尔，在枫叶飘零中，那些手提弯月形斧头的杀手们忙碌的身影会在显现在天空深处，他们背影黯淡，脸色苍白而又阴暗，分成几个小队，围绕着哈巴蜥蜴和囚车行驶在空荡荡的枫林中。在大部分时候，那个暴躁的红衣女子都坐在囚车的顶部，微微翘着腿，目光望向远处的石头城，近乎凝固一般。从侧面看，念生觉得她应该很年轻，就像一个刚步入青春的少女一般，这种感觉让他很矛盾，因为他很难想像倒影世界里排行第二的杀手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女。

　　黄昏十分，他从他用目光所构建的那个虚幻世界中挣脱了出来，将怀玉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夏日的湖岸。这会儿，外面格外宁静，浅黄色的阳光穿透枫林，在铁笼子里洒下斑驳的光影，冷冷的微风吹过，那些碎片般的光影在念生的脸上闪动着跳跃着，如同湖水深处的玻璃碎片一般。这会儿，他侧过头去，又看见了那个红衣少女。她就坐在他旁边的一辆囚车上，翘着细白的长腿，目光敏锐而又沉静，姿势霸气而又张扬。在他具身视角内缩的状态下，他只能从天空深处看见她巨大而又渺远的身影，那时，她看上去是那样虚幻，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般。而当他回到这个外部世界中，真正出现在她身旁时，他发现：虽然她目光看上去沉静而又清澈，但她的呼吸却是那样深沉有力，呼呼的，带着煞气，如同一头可怕的野兽一般。

　　念生微微眯着眼睛，不断小心翼翼地用目光去捕捉从她眼角逸散出来的余光—他内心紧张得砰砰地跳着，就仿佛自己是一个小偷一样。他依稀感觉到她的目光敏锐而又炙热，如同火焰一般，几乎灼痛他的眼睛，可他还是不断地尝试着去触碰它。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他们的目光似乎已经粘连在一块了，可一片枫叶从她眼角落下，又转移掉了她的注意力，她又从他的目光中挣脱出来了。天色越来越暗，黄昏即将消褪，黑夜如同一块轻柔的幕布，慢慢笼罩在周围的山峦与丛林中。

　　终于，当天上的星星渐渐明朗时，他们的目光悄然无声地粘连在了一起，而那个红衣少女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念生用尽全力，开启具物视角，试图进入她具身视角深处。自从他变成一只孤魂野鬼之后，他的具物视角的能力就减弱了很多，几乎很难进入某种实体性的事物的具身视角中。此刻，当他面对这位内心深处防御意识极强的杀手时，他的这种操作似乎变得更加困难了，不过，作为一名专门拯救别人内心深处痛苦与恐惧的具物医生，他对她并没有多少恶意，进入她意识深处仅仅出于好奇而已。通过一番努力，他勉强进入到了她的表层意识中，可让他感到恐惧和诧异的是，她满脑子都在思考如何用酷刑杀死这个世界上所有雄性生物或者类雄性生物—她几乎厌倦一切与雄性有关的事物，连那些象征符号都不放过，即便一座山峰长得高了一点，她也会感到愤怒。

　　此刻，当他用具物视角介入到她具身视角中时，闪现在他眼前的是血肉横飞的肉体碎片以及山崩地裂的坍塌状态，几乎让他眩晕和呕吐。她的意识是那样喧嚣和炙热，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正在抹平一切凸出来的事物，捣碎所有坚硬的物体。她似乎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极度平滑、柔软、如同棉花或者云彩一般。曾经，作为一名具物医生，在他医治的所有病人中，这位红衣少女内心深处的狂躁与扭曲算是排在前面了，如果此刻他不是一个鬼魂，拥有真实而又鲜活的肉体，他也许很快能给她内心深处带来温暖和宁静，但现在，他的精神世界是那样脆弱，意念是那样幽微，让他很难治疗她内心深处的扭曲与狂乱。

　　但既然好不容易进来了，他总想留下某种温暖的印迹。他凝聚意念，试图带动她，在她意识深处刻画出某种温顺的动物，然后将这种温顺动物的形象投射到她的自我形象中，作为它个人的精神图腾。他本想勾勒出一只白色的山羊，可在她那喧嚣而又暴力的意识世界中，他感到眩晕和呕吐，几乎难以控制自我意识，所以，最后他刻画出来的竟然是一只全身布满花纹的大肥猫，如同老虎一般几乎塞满了她的整个意识空间。他内心里一颤，心想功亏一篑了，急着想要修正，却感到无比疲惫眩晕，从她意识中挣脱了出来。

　　从她意识中挣脱出来之后，他感觉两眼犯黑，额头冒星星，便趴在铁笼子边上哇哇地呕吐了起来。他的呕吐声似乎引起了一直坐在铁笼子顶上的红衣少女的注意。她在沉默中转过头来白了他一眼，举起手爪，似乎想要挠他。他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她又把手放下了。
　　“我的心脏呢？”念生问道，把头靠在背后的干草上，语气慵懒而又平淡。
　　“吃了！”那红衣少女白了他一眼，冷冷地抛出这两个字。
　　“你一直都是食人族吗？”他又问道—他突然对她的身世开始感兴趣了。
　　“用你管！”她感到有些不耐烦了。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我在练功！”她干脆地答道。
　　“练什么功？”
　　“我在我意识里练功，一直都在练，从来没有停止过，所以我虽然是倒影世界里排行第二的杀手，但事实上，除了九大恶人之外，没人能够战胜我！”她傲娇地说道。
　　“哟，这么厉害呀！可你那样多累呀，像我就跟你不一样，如果你看见我在发呆，我就真的在发呆，或者在幻想中的某个地方睡觉。谁会无聊到在自我意识中不断演绎打打杀杀的情景呢！”他嘴里衔了一根枯草，悠然说道。
　　那红衣少女又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我待会儿又要来吃你心脏！”
　　“喂，一次就够了！”他猛地惊醒，恍然想起了昨晚那种钻心的疼痛。
　　“你是鬼，反正你又不会死！”

　　“姑娘，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你内心深处温顺而善良。”他又说道。
　　“我不是羊，我是猫或者老虎！”
　　“喂，那是假的，你就是羊！”
　　“我是猫，非要我说两遍吗？”她举起爪子，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如同老虎一般—她显然有些愤怒了。
　　“好吧！你是猫，是猫！”念生无奈地说道。
　　他把头埋在后面的干草中，感到心很累，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此刻，他急切想用具物视角抹掉他目光里的一切风景，然后内缩到他目光深处那个虚幻世界中—那里面阳光明媚，湖水翠绿，能在天空深处看到人世间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