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就在想:如果我有了足够的钱,就去搞这样一个研究项目,这该多有意思啊!
——其实呢,这种事还真有人做过。
虽然把全国各个算命大师召集到一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在皇帝眼里这却不难。汉武帝如果不是中国历史上最迷恋方术的皇帝,也是最迷恋方术的皇帝之一,在褚少孙补写的《史记》里,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汉武帝召集了各大流派的算命专家,问他们在某一天是不是适合娶媳妇。这场面才真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忙活了一番之后,五行家说适合,堪舆家说不适合,建除家说不适合,丛辰家说不但不适合,而且大凶,历家说小凶,天人家说小吉,太一家说大吉,这些大师闹开了锅了,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都说自己对。
那到底该听谁的呢?
有人可能会说:“那就在这个日子找一对小男女结个婚试试,然后派人观察着他们,看看他们的婚姻生活到底是幸福美满还是鸡飞狗跳?”
是呀,汉武帝是皇帝,他完全有能力做这个实验嘛。
——但问题是,即便真做了这个实验,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你想想,如果这小两口婚姻美满,难道就能说明当初说“吉”的那些专家们是正确的吗?你才观察了多长时间?两年?三年?可如果第四年出了变故了呢?如果第四十年出了变故了呢?更可怕的是,如果像陈完那个例子似的,要到第八代重孙子才能看到最后结果,这谁能等得了啊!
你可能还会说:“虽然如此,可是,凶比吉要容易判断,如果这小两口不到一年就闹离婚了,不就不用我们再无止境地往后观察了么,不是马上就能判断是当初那些说‘凶’的专家们说对了么?”
——可是,这依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不记得我在最前边讲过的塞翁失马的例子了吗?同样的道理,人家小两口虽然不到一年就离婚了,可是,也许离婚之后若干年,男人高官显爵,女人凤冠霞帔,还各自找到了更好的归宿,这不正说明了离婚是“吉”么?——如果再深究,如果多年之后又发生变故了呢?
所以说,无论吉凶,你都验证不了,哪怕你是皇帝。
如果我是汉武帝,我可能会找一千对男女在这一天搞个盛大的集体婚礼,然后派专人对这一千对夫妻作跟踪调查,每年把结果作一次数据的汇总和分析,每十年作一个阶段性报告。并且,这项工作在我死后也要继续,跟踪这一千对夫妻的子孙(这可是几何级数的人口增长啊),到五百年之后,研究告一段落,汇总和分析全部的数据,看看能得出什么比较明确的结论。
一个历时五百年的大项目啊!其实也没有什么,地球的历史足有四十六亿年,区区五百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只能让一只狐狸刚刚成精而已。
但汉武帝可能没有这么大的耐心,一只狐狸成精的时间足够让他投胎好几十次了。所以,汉武帝对这个八仙过海的结果采取了专制时代特有的决定方式——唯上不唯实,皇帝说了算。汉武帝说:“有死忌的话要避开,其他就听五行家的好了。”
看来在汉武帝的眼里,五行是所有这些算命方法当中最权威的。这也不难理解,在他那个时代,五行学说非常主流,那位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就很擅长这一套,从五行生克到天人感应,神秘非常。
有人可能会说:“这么看来,还是讲五行八卦的《周易》最灵光呀!”
——这可不对。很多人都有这个误解,觉得五行和八卦是一套东西,其实《周易》里边一点儿也没有五行的影子,把五行和八卦掺和在一起是后人干的事,他们不但掺和了五行和八卦,还把什么干支、生辰八字、风水等等全都和五行八卦搅在一起,所以就越搞越复杂。我们如果溯本求源,把脉络看清楚,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本来全是各成体系、毫不相干的。
不但五行和八卦本来没联系,甚至连阴阳和八卦本来也是没关系的。《周易》的阴爻和阳爻虽然号称阴阳,其实就是奇数和偶数而已,古代的阴阳家讲的另有一套道理,和《周易》完全无关。
我这些话是不是有点儿挑战了一些人的常识?呵呵,各位不妨自己考证一下。大概也有很多人会质疑:“《周易》怎么会和阴阳都没关系呢?《周易》里边明明说了‘一阴一阳之谓道’吗?”
——我前边一再提醒大家,读《周易》的时候要把《易经》和《易传》分开,这句“一阴一阳之谓道”就不是《易经》里的,而是《易传》里的,具体说就是《系辞》里的,是战国以后的人对《易经》所作的哲学化的阐发。我们如果只看《易经》,会很惊讶地发现:这里边不但根本没有阴阳观念,就连“阴”和“阳”这两个字都从来没有。所谓阴爻和阳爻,你完全可以把它们当作奇数爻和偶数爻,或者当作黑棋子和白棋子,或者当作苹果和鸭梨,反正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就行。阴阳之说完全是《易传》赋予的,咱们看的《左传》这些案例,又有哪个在原文里就提到阴阳了?不单我解说的这几个案例,在《左传》所有案例中,无论是占卜还是算卦,从没一次提过什么阴阳。
看过了汉武帝的这个小故事,咱们还得回到《左传》。《左传》里也记载过一个类似的事件——当然了,《左传》时代还没有像汉朝那么多的算命招数,所以只是乌龟和蓍草斗法,也就是甲骨占卜和《周易》算卦斗法。这件事发生在鲁哀公九年,站在汉武帝位置上的是晋国大贵族赵简子。
我在《孟子他说》第三册里介绍过赵简子其人,这里就不多说了,反正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啦,简单提两句大家都知道的事:他爷爷就是戏里的那个“赵氏孤儿”,他还射伤过一只著名的狼,这只狼被好心的东郭先生救了一命。
赵简子现在要打仗了,但他还没想好到底要去打谁。第一个选择是攻打齐国,第二个选择是救援郑国,郑国现在正被宋景公打得抬不起头来。(还记得宋景公吧?以前我可讲过“宋景守心”的故事。)
打仗可是大事,需要占个卜请示一下老天爷;遇到疑难问题的时候也需要占个卜。那么,既是打仗的事,又拿不定主意,那是一定要占卜的了。天可怜见,不晓得哪只乌龟又要倒霉了!
一个乌龟壳,经过了一套复杂的摆弄程序,终于呈现出一个兆头。
一个兆头可不是一段文字,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地说该打齐国还是该援郑打宋。兆头到底说的是什么,只有专家才能看懂。赵简子身边就带着这样的专家,而且,还是三个专家。
有看头吧,三个专家分别解读同一个兆头。这个兆头是:水适火。也就是说:水流向火。
你先想想,水流向火,嗯,你能从中预测出什么吗?
《左传·哀公九年》
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占诸史赵、史墨、史龟。史龟曰:“是谓沈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齐则可,敌宋不吉。”史墨曰:“盈,水名也。子,水位也。名位敌,不可干也。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水胜火,伐姜则可。”史赵曰:“是谓如川之满,不可游也。郑方有罪,不可救也。救郑则不吉,不知其他。”阳虎以《周易》筮之,遇《泰》之《需》,曰:“宋方吉,不可与也。微子启,帝乙之元子也。宋、郑,甥舅也。祉,禄也。若帝乙之元子归妹,而有吉禄,我安得吉焉?”乃止。
还是看看专家们是怎么预测的吧。
这三位专家分别叫作史赵、史墨、史龟。他们可不是史家的哥儿仨,名字前边的那个“史”字表示的是“史官”,所以“史赵”这种称呼其实等同于英文里的Professor Zhao或者Dr. Zhao。
史龟先来解释:“是谓沈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齐则可,敌宋不吉。”
这话好像不难理解,没太多玄的虚的。咦,怎么连“沈阳”都有啊?“是谓沈阳,可以兴兵”难道是说适于兵发沈阳?而且,看来沈阳的历史真够悠久的啊!
其实呢,此“沈阳”非彼“沈阳”。中国东北那个沈阳市最早得着“沈阳”两个字是在元朝,元朝人把沈州改为了沈阳路——元朝的“路”大体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省。因为当地有一条河叫做沈河,古人把河的北岸称为阳,河的南岸称为阴,所以,沈河北边的这片地方就叫沈阳。
就地理上的阴阳稍微多说两句。中国很多地名叫什么阴、什么阳,大多都是这么起的。有人可能一下子会想起来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开头:“会稽山阴之兰亭”,那么,这个著名的兰亭应该就在“会稽山阴”,也就是会稽山的南边了?
不是,恰恰相反,山阴是在山的北边。
河与山的阴阳分类是相反的,山的南边和水的北边为阴,山的北边和水的南边为阳。所以,沈阳是在沈河的北边,而会稽山的北边却叫山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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