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是像是一台戏一样,不断地有人离开或介入。陪伴着我们走过一段短暂的人生历程,然后离开了。我们再独自前行,就又有了新人的介入。于是,得到的,失去的,看见的,看不见的;记住的,遗忘的,组成我们完整的生命历程。但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似乎早被你遗忘了,其是只是悄悄地潜伏在了你大脑的某个角落,一有时机,就会鲜活地跳出来,带着你共同回味一下过去的岁月。
五婶是我五堂叔屋里的。爷爷有兄妹三人,爷爷排行第二,上有长兄,下有小妹。大爷爷子嗣很多,看妹妹膝下无子,就将五儿子过继给了妹妹。从此五堂叔就成了姑奶奶唯一的儿子。五叔长得面相粗鲁,五短身材。直到三十多岁才找了一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女子当媳妇,就是五婶。在我的印象里,五婶总是一副嘻嘻笑着的眉眼,圆脸上似乎总是带着多年的尘垢,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而大多数情况下,扣子都是扣错的。
我们与五叔住的村子相隔并不近,有三十多里路,我们属于河南,他们则属于安徽。
两家的关系却是向来走的很近,经常来往。
自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五婶是个疯婆娘,只不过有时严重些,有时清醒些。严重时疯疯颠颠,到处乱跑。清醒时最好的情况也就是看起来只是一个稍显呆板的农妇,时常会犯一些常人眼里的低级错误,因此经常挨打是免不了的。她给五叔生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而酗酒的五叔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用五叔自己的话说,娶她来只为能生养个一子半女。
邻人们每当看到五叔满口酒气,步履蹒跚地从外面归家时,紧接着一定会听到的声音,是院子里传来的追逐声,男人的大骂声,女人凄惨的哀嚎声…..
印象中第一次见五婶,她就是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出现在我眼中的。不记得那时我几岁了,可以确定的是我已经记事。与大姐一起去五婶家去玩,正赶上五婶犯病。抱着年幼的小儿子不知怎么爬到了堂屋的梁上,坐在上面荡着双脚,一只手抱着小儿子,一只胳膊抱着竖梁。当时正是隆冬,她上身却只穿一件破烂的红秋衣,脱下厚棉衣把小儿子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却已冻得全身哆嗦不停,赤脚冻得乌青,嘴唇也已发紫。却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小儿子当时正呀呀学语,在她怀里睁大着眼睛,咿咿呀呀的玩着。我看她下身穿着棉裤,却在棉裤外面套了一个红裤衩,当时就直想笑。全家人都紧张地站在梁下小声劝她下来。原来她是抗议不能自己带自己的孩子。后来全家人好说歹说才把她给骗下来。
除了偶尔病情严重时,五婶在我睛里却是一个非常热情可亲的人。热情到足以让人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小时候每次去她们家做客,她总是会显得兴高采烈,张嘴嘻笑着。不停地拿围裙擦着手的同时,一会儿走进厨房,一会儿走进堂屋,一会儿在院子里转几圈。人如穿梭似的,看她忙的晕头转向,最后却总是一碗开水也端不上来,呵,让人啼笑皆非。吃饭的时候,她是向来不被允许上桌吃饭的。平常就总是端着她专用的一个碗,蹲在一边自己吃。有客人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在客人后面打转,眼睛盯着哪个客人的饭快吃完了,马上就热情地要帮着盛饭。总是被家人喝斥后,讪讪地退开。有时候我们拉她过来一起吃,她似乎已习惯了那种吃饭方式,总是嘻笑着跑开。
五婶的待客行为有时虽让人哭笑不得,但却能暖到人的心里去。有一次父亲去他们家,顺便带了一些母亲的旧衣服送她。她显得异常高兴,少有地快速而无误地到了一杯开水,然后拿在手上端着满院子转悠,却不给父亲。五叔喝斥她快点端过来,她嘴里嗫嚅着说:“烫!”
让父亲大为感动。最后端上来了,父亲一看,怎么喝啊,半碗水,放了半碗红糖。
母亲总是非常可怜她,常常拿些自己还不是太旧的衣服给她穿,每次她拿到手时都开心的像个孩子,双手总是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又蹭,嘿嘿笑着才接过去。总是不一会儿就穿在身上,走到院子里讪讪笑着。像是在等着别人的夸奖。
而她在自己的家里始终是一个谁都能呼来喝去的角色。她的大儿子阿虎与我同年,虽是她生,却是从小由奶奶带大的。大概从小受他父亲与奶奶的影响,对自己的母亲态度最是恶劣,动辄大骂不止。有一年夏天,我去五婶家去玩。那天他们家在自家院子里晒小麦,都说疯人力气大,我看到五婶独自一人吃力地一次次从屋里背出一袋袋的小麦,满脸的汗水也顾不上擦一下。我就拿了一个耙子上去帮她把麦子摊开。她看到了就嘿嘿笑着,直摆着手让我去玩,阿虎这时也拉我走开,让我不要理这个疯婆娘。忙了很久,她终于把小麦摊开晒上了,又要忙着做饭了。我与阿虎看她从堂屋里捧着一铁碗食盐(那时候农村吃的食盐是很大颗的那种盐巴)从摊开的麦子上走过,阿虎忽然朝我神秘一笑,拿起弹弓描准了那个铁碗。只听得啪的一声,五婶手里的一碗食盐全部被打翻在了地上的麦子里,五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看地下,再看看自己的手,好久没有反应过来。这时五叔被声音从午睡中惊醒,出来一看。顺手就抽出了皮带,当头就抽了下去。五婶被打得跳跃着,躲闪着,惨叫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而她的儿子只是嘻嘻笑着,甚是得意。我看着可怜上前拉住了五叔,五叔才住了手。喝令她把盐巴一粒粒从麦子里捡出来。烈日酷暑下,五婶乖乖地蹲在地上,极其认真地从麦子里分捡着,汗水从脸上流下来,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明显的印痕。身上的衣服不一会儿全湿了。过往的很多年中,我一想起这个镜头,心中就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觉。
五婶在姑奶奶的眼里,就是一个空生一副女人身子的女人。姑奶奶虽不曾打过这个儿媳,却也是向来没有好脸色的。有时念着这个疯女人给她舔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的好处,也只是帮五婶换身衣服,缝缝补补。曾有一段时间,姑奶奶想教五婶一些针线活,做饭等家务活,省得自己百年后,家里就没有能缝缝补补,做碗热饭的人了。五婶到也配合,笨手笨脚却又极其认真地跟着学,学了一段时间。姑奶奶尝试着让她自己补自己的裤子,五婶从穿针引线开始,到最后收工,足足用了一上午才在裤子后面打好一个补丁。结果,下午下田去干活时,走到半路补丁就掉了,让姑奶奶啼笑皆非,只得作罢。还是继续让她放羊去吧。
中间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五婶家了。直到那一次五婶闯了大祸。
记不清是八九年还是九零年的春节过后几天了。空气中烟花炮竹的火药味儿还没有散尽,我们都还沉蕴在新年的气氛中,亲戚朋友们天天你来我往,推杯换盏,我们小孩子们则都开心地数着自己的压岁钱,盘算着购买何种好玩的东西。在一个大清早,五叔突然来了。还没有点燃父亲递上去的烟卷,忽然掩面而泣。后来在大家焦急的询问下,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件对我们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的事情。五婶竟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毒死了。
五婶的唯一女儿叫大享(可能是这个字,没见过她的书面名字)。一个非常乖巧懂事的小女孩,也是家中唯一与母亲贴心的人。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小我三岁的小堂妹,从小就像是小尾巴似地跟在五婶后面,一个经典的镜头是,五婶在河边放羊,大享准就在小河边玩耍,顶着一头常常被五婶扎的一团糟的头发。这时的五婶最像一个慈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一边玩耍。这个小堂妹人虽小,嘴角却甚是玲俐,当有小孩子喊五婶疯婆子时,她总是尖牙利齿地回敬,保护着自己的母亲。
日期:2009-9-4 20:50:00
在五叔杂乱的述说中,大家渐渐搞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过春节时,女儿有点感冒,五婶心疼自己的女儿,不知从哪里学会了用生姜与红糖熬水喂女儿喝。喝了几次,女儿感冒渐好。可五婶还要熬,家里的红糖用完了,她就翻箱倒柜地找。可怜的五婶竟找到了一包“沙子药”(农村常用的农药,与红糖一样也是颗粒状,用时就泡一下,泡出的水就是毒药),拿了用来熬糖水。女儿喝后片刻即进入昏迷状态,家人发现后忙送到医院抢救。曾经一度像是平安无事了,可沙子药这东西毒性最是反复,终归在最后一次反复时抢救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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