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06-09 11:27:48
30、
凌晨两点的四方街,没有人,静得只听见路灯光照在地上的声音。
没有人,但好像又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形的生物,可能就是一个人,但不像个人样子,只是有点像人,蜷在地上,很久没有动,一团阴影,然后又动了一下,动了几下,悉悉索索地站起来,甩开胳膊腿,的确是一个人。
他晃晃悠悠地沿着街角走,没有睡醒的样子,歪歪扭扭,一脚从台阶上踩空,含混地“嗯”了一声摔倒在地上,又很久不动,趴在那里,好像是死了。
其实没有死,眼睛闪着光,死死地盯着什么。
然后他又爬了起来,开始往前走,走到路灯光的照射下来,灯光打在他的脸上。
我才认出来那个人是我。
100年前四方街总是挤满了背着背篓的人,他们来自茶马古道,后来不见了。
100年后四方街总是挤满了背着相机的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后来不见了。
现在四方街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拐进一条巷子,也不见了。
四方街上就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剩下些不愿离开的游魂。
哎,年轻人。
我回过头来,并没有人,谁叫我?我说。
我啊,在你面前。
你是谁?
我是四方街的徘徊鬼。
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跟你打个招呼。
你为什么要跟我打招呼?
呵呵,那声音笑道,四方街,八百年,我在此地徘徊了七百年,今天看见你,觉得亲切。
我现在像个鬼么?
像啊,像极了,那声音说,坐坐坐。
鬼也要坐的么?我说。
鬼也要坐的,他说。
我就在台阶上坐下来,你坐下来了吗?我问。
我坐着呢,坐在你旁边。
我左右看看,看不出迹象,就问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他说。
但我觉得声音是从左边来的。
八百年,四方街今天真正成为了世界之心,他说。
什么意思?
羁旅、客栈、路过、勾留,满满一城全是客房与过客,每间房间都是为过路人准备的,他们黑压压地来,呼啦啦地去,不再有人在此地徘徊,这正是世界之心的幻像。
是的,我也要走。
但你今夜在此徘徊。
我只徘徊一个晚上,明天一早的飞机。
这么快?
是的。
看来你和他们一样。
是的。
我以为你会跟他们不一样,他很失望。
一样的。
徘徊鬼没有吭声,很久,我以为他走了,就问:你还在么?
还在,他小声说。
徘徊鬼?
嗯?
你为什么在这里徘徊?
不记得了。
你在这里徘徊了七百年?
是的。
但你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在这里徘徊?
是的。
所以你知道,我不能在这里徘徊。
嗯。
徘徊鬼,你老家是哪里的?
不记得了。
徘徊鬼,你死的时候多少岁?
不记得了。
你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上吊。
为什么?
不记得了,别问这些,你明天要走?
是的。
但我看到你刚才失魂落魄灵魂出窍。
是的。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
不会。
哎,徘徊鬼长叹一口气,我搞不懂你们这些。
……
徘徊鬼?
嗯?
我要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我可能要去打个电话,你知道哪里有公用电话吗?
不知道,七百年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四方街。
离开一次吧,跟我去找电话。
不去,我就呆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四方街?
不记得了,几百年没离开过,不记得以前是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了,后来就习惯了。
可以试着去别的地方看看啊。
不去。
为什么?
我总觉得,如果我离开此地,就再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徘徊,哪怕离开一次,离开一瞬间,我都可能错过那次机会。
我觉得他突然抓了我一把,胸口一凉,浑身战栗。
我呼地站起来,看着地上,徘徊鬼,我叫他。
没有声音。
徘徊鬼!
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就在附近,但不会跟我说话。
电话那头,文雯沉默了很久,我听见她在抽泣,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几次,她叫我不要再说了,但停了一会儿,她又要我继续说下去。
那天在唱歌的酒吧,我说。
那天在拉市海,我说。
那天我掉进小溪里,发烧,我说。
那天在泸沽湖,我说。
那天翻了油罐车,我说。
不要再说了,文雯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说吧,然后呢?
然后我们去了玉龙雪山,在山下遇到七叶兽,在山上遇到暴风雪,我说。
然后我送她去了机场,约好50年后见面的时间,看见飞机一架接一架地起飞,消失在云层后面。
你现在还在丽江吗?
嗯。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一早。
赶紧回来吧。
嗯,文雯?
嗯?
对不起,你可以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
不知道,我想听你说点什么。
没什么,我知道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你和踢踢兜之间,我知道那是什么?
是什么?
不要让我说,我不愿意说,我知道谁爱上谁都是爱。
嗯。
上海快要天亮了。
丽江还很黑。
几点了?
快五点了吧。
你几点的飞机?
10点过的。
快去休息一下吧。
嗯。
你知道,我明白你今天晚上说的那些。
嗯。
我听的时候我努力不让自己觉得那些事和我有关。
嗯。
这样我才能理解。
嗯。
否则我就会恨你。
嗯。
那会很愚蠢。
嗯。
好在我能够理解。
嗯。
爱永远不会生恨。
是的。
我不会因为爱你而恨你。
嗯。
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嗯。
我只是觉得我更加爱你。
嗯,我也爱你。
嗯。
我现在也更加爱你。
嗯,你现在在街上吗?
在公用电话亭。
快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不要误机。
嗯。
我会来接你。
文雯。
嗯?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没什么。
那个女孩已经走了吗?
她昨天下午走的。
她叫什么?
踢踢兜。
去了哪里?
不知道。
你们约好50年后见面?
是的。
什么时候?
2059年5月2号下午1点14分。
谁定的这个时间?文雯的声音一颤。
她定的。
你知道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吗?
她怕我们错过。
不是,你知道这个时间的含义吗?
不知道,什么含义?
5月2号13点14分,踢踢兜的意思是,吾爱一生一世。
我的脑袋里面嗡的一声。
我的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出现兜兜在我怀里说出这个时间的时候的表情,那天在机场,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时间,但我并不理解。我看着她的眼神,我以为那是忧伤,不知道那是不被理解的绝望,而我当时只是茫然。
她反反复复说你要记住这个时间。
我只是嗯。
点炕木。
嗯?
你要记住这个时间。
嗯。
你要记住啊。
嗯。
2059年5月2号下午1点14分。
嗯。
在五一街路口。
嗯。
你们家兜兜一定会出现。
嗯。
你要记住这个时间。
嗯。
看着我。
我就看着她,只看见忧伤,没读懂绝望。
我的脑袋里面还在嗡嗡响。
你在哭吗?文雯问。
嗯。
她叫你什么?
点炕木。
点炕木?
嗯。
点炕木我也希望你能活到2059年。
嗯。
我想见一下那个叫踢踢兜的老太太。
嗯。
放下电话,我听到空气中徘徊鬼的叹气声。
哎,他叹了口气。
丽江的天也快亮了。
你一直在听?
是的,我一直在听。
你还是离开了四方街?
是的,我离开了四方街,他喃喃道。
回去吧你啊,我说,回你的四方街去。
回不去了,他说,我已经错过了那次机会。
什么机会?
徘徊鬼永远不能离开他们的禁地,跟着你踏出四方街的那一步,把我变成了一只流浪鬼。
那有什么区别?
徘徊鬼青春,流浪鬼速朽,徘徊鬼有领地,流浪鬼没有归宿。
人生何处不徘徊,我说,后会有期。
(完)
“谢谢大家捧场,我的计划是,一个月内出版本书。
两年之内,要么从踢踢兜的角度,把这个故事重新讲一遍,要么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
我是点炕木,时间愈久,你们会愈了解我。
故事刚刚开始,人生正在继续。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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