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刻骨铭心的爱。
踢踢兜和点炕木,我找到了踢踢兜和点炕木!他们不是无端的远古传说,他们真的存在过!老考古学家泪流满面。
在他一命归西之前,老考古学家在报告上写下了最后几行字:
我毕生的研究表明,以踢踢兜和点炕木为代表的早期人类,他们的智力进化水平,已经能够理解人类的相遇和相爱。
这行齿印所蕴含的,正是早期人类所能理解的欲望与责任、渴求与放弃,时隔几十万年,我们还能从这行齿印中感受到人类蒙昧时期强烈的情感世界,尤其是第一齿印和第二齿印之间的磨痕,显示出他们过于短暂的生命,想摆脱命运控制的强烈的自制和挣扎,我到现在还能从这两行齿印中听到踢踢兜无助的抽噎声和点炕木面对命运的沉默。
考古学家写完这段报告就一命归西了,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享年2487岁。
在他们那个过度智慧和长寿的年代,永恒是以80年为一个周期,所以每个人一辈子都可以活几十辈子,动不动就可以选择下辈子再见,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相遇和永别的痛苦。
下了车。
泪人儿失魂落魄地坐在路边哭泣。
在机场外面,有一排小花园,兜兜坐在花坛的台阶上,低着头哭泣。
我在想人们为什么会把这些花种在这个地方,整整齐齐的,还用砖头围起来,然后插一个牌子:请勿采摘。他们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好看么?如果这里是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就不好看了么?
我坐下来,把她搂在怀里。
点炕木。
嗯。
你听听我的心跳,它跳得好快,她嘤嘤地说。
我就俯在她胸口听,是好快,心脏像是在狂奔,它困在胸腔里面,无处表达,知道离别就在眼前,但没有办法,它只能绝望地狂跳。
哎,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吗?她说。
你定的机票是几点?我问。
我没有买机票,她说。
我等一下进去随便买一张,她说,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没有说话。
我没有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就是离开这里,她说。
亲爱的姑娘你为什么含着泪水在笑?
要照顾好身体啊,她说,你们家踢踢兜又年轻又健康,可以轻轻松松再活50年。
原来她在想这个。我说我们家族史上都是长寿,我肯定可以活到那一天的。
哪一天啊?她抬头看着我故意问。
回这里来找你那天。
那时候我都老了,根本不漂亮了。
老了多好,我真希望赶紧就老。
我老了你会认不出我来的。
我记得你右胸上有颗痔啊。
呵呵,你要我光着胸口在大街上等你啊?
不用的,我说,衣服上抠个洞,掏出来就可以了,瘪瘪的别人还以为是个口袋呢。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她撒着娇用拳头打我的胸膛,说你是个流氓,好坏,突然就扑进我怀里大哭起来。
这是积压的哭泣最后的释放。
哭吧亲爱的,我拍着她的背,感觉到泪水完全打湿了我的胸膛。
除了哭泣和沉默,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面对别离?我不知道,我们一个哭泣着,一个沉默着,坐在机场外面花园的台阶上。
过了好久。
我低头看着那张脆弱的脸,一场大哭之后,她已经完全被击垮,虚弱、疲惫、恍惚、抽泣着,慢慢安静下来。
兜兜,你知道什么是老泪纵横吗?
嗯?
就是人老了,脸上全是皱纹,眼泪流出来,不像年轻人那样一条线地往下淌,而是流进那些皱纹里,在脸上横着淌、竖着淌、斜着淌、歪着淌、四面八方地淌,这就是老泪纵——横。
如果要擦眼泪,就要用一只手扒着,把那些皱纹扒开,才能把里面的眼泪擦干净。
嗯。
你看你现在的脸,那么光滑、细腻,眼泪再多,也只是一条线地往下淌,但到了下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如果你还会流泪,我就要用一只手,扒开那些皱纹,才能帮你把纵横流淌的眼泪擦干净。
你别说了。
让我说,那些皱纹,我不晓得它们是怎么来到这张脸上的,我会错过它们的出现,每一条,每一根,哪些是笑出来的,哪些是哭出来的,因为什么事,我不晓得,分不清楚,我只是看到时间吐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脸,一个老太婆,几十年来她在我心里面一直是一个少女,一转眼就变成一个老太婆,她的心早就不一样了,我不是说你不再爱我了,或许还是爱吧,但埋藏得太久的爱,可能已经无法唤醒了,如果你出现,或许也只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出于一份好奇心,想看一看50年前那个一闪而过的男子,看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我现在就可以猜到,如果他那时候没有死(不要说死,兜兜插嘴说),他老态龙钟,目光矍铄,他已经经历了他想要的一生,怀着最后一个愿望来到这里,站在五一街路口,拄着拐棍,四处张望,歪着脖子审视路过的每一个老太婆,哪一个是当年的少女踢踢兜?那个提着买菜的篮子的肯定不是,那个领着刚放学的孙子的肯定不是,那个满口没牙撅着个嘴的肯定不是,他站在五一街路口张望,静静地等,他知道她一定会出现,那个分别后在这个星球上又活了50年的那个人,她肯定不会忘记,她在天上飞,绕着这个地球转,转啊转,去了好多个国家,遇到很多人,遇到很多事,怀揣着一个秘密,经历了大半辈子,有一天,日子就要来临,她再次想起那个承诺,她的心咯噔一响,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一直很紧张,拿东西老是拿不稳,记事情老是记不住,老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老是跟小孙子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看见电影里的葬礼,她哭得最伤心,家里人以为她要老年痴呆了,她突然说她要独自出门,有一天,有一天,有一天啊,日子终于来到,她带着一双没有绣完的摩梭鞋垫悄悄独自出了门。
他已经可以嗅到那个熟悉的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的身体的气息,就在附近,他耸耸鼻子,感觉她已经在身后走上来了。
他转过身,一眼就认出你来。
在他眼里,她突然变成了那个少女。
那个时候,我们就会老泪纵横。
当飞机一架接一架地起飞,我不知道她在哪一架上面。
每一架起飞,都会带走我的爱人。
那天下午,她离开了很多次,每一次,我都在飞机的轰鸣声中放声大哭。
云层后面的目光,让我越来越虚脱。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够在她怀里这样大哭,我的大哭,只能是在我孤独的时候。
这是我最后的吸泪鬼生涯,还回了所有的泪水。
我感觉我的心被她带走了,我摸了一下脉搏,没有跳动,摸了一下心跳,没有跳动,然后我又敲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连敲了几下,里面发出“咚嗡、咚嗡”的空荡荡的回音。
就这样,那天下午,我从一个空白人,变成了一个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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