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06-05 14:42:53
29、
她在一点一点地将我们两个人的物品分开。
我的牙刷她的牙刷。
我的牙膏她的牙膏。
我的毛巾她的毛巾。
我的剃须刀她的梳子。
我的剃须膏她的洗面奶。
我的充电器她的充电器。
我的相机她的相机。
我的衣服她的衣服。
我的笔记本她的笔记本。
我的身体她的身体。
左边一堆,右边一堆。
左边那堆是我的,我站在左边。
右边那堆是她的她站在右边。
前些天这些东西是混在一起的,现在她把它们分开,整整齐齐地分开,在桌子上。
我的牙膏遥望着她的牙膏。
一如她的相机遥望着我的相机。
它们今后再也不会在一起。
它们将各自面临被丢弃或者安置的命运。
我会把我的相机放到家里客厅的玻璃柜上,和那些我从各地搜罗来的工艺品摆在一起,它是记忆的容器,但在此之前,它会被删除清空,它是空荡荡的记忆的容器,摆在玻璃柜上,像个古怪的史前遗物。
她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旅行包里。
有一样我的东西她没有从里面拿出来,我想让她拿出来还我,但我还是没说,如果哪天我被撞断一条腿,我就会后悔没有要回一只鞋垫,没有最后完工的那只摩梭鞋垫。
缓慢的“吱——”的一声,她拉上旅行包的拉链,里面的事物安静下来,等着被带走。
我太听得清那“吱——”的一声。
还来得及去吃午饭,她说。
不过要拿上我的包,她说,不一定来得及回来拿行李。
我看了一下表,秒针在哐哐哐地飞奔。
走吧,她说。
没等我回应,她又说,哎,再坐一会儿。
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扫视着小小的房间,回避我的眼神,手指头在膝盖上轻轻地拍着。
然后缓缓地埋下身,将头埋在膝盖里。
我看见那蜷缩的身体在抽泣。
但听不见声音。
后来听到了,喉咙里传出哀伤的哽咽,很小,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只是更小,更压抑,更遥远,她的灵魂在撤退,回到身体的深处去了,可能要在那里躲一段时间。
我在她身旁蹲下,静静地等待,她身上的气息散发出来,奇怪而迷人,我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木木,她埋着头呜咽着说。
嗯。
我要走了。
嗯。
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嗯。
你那天问我为什么爱你。
嗯。
我也不知道。
嗯。
所以我说,所以我说谁说过我爱你。
嗯。
那样说我自己很难过,觉得自己太倔。
嗯。
现在我明白了,她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熟悉的眼神中闪烁出崭新的气质。
在刚才的几分钟里面,眼神中的青涩从她眸子里褪去,增添了成熟圆润的光芒。
她的嘴唇也改变了,嘴角不再有少女倔强的线条,而是柔和下来,变得柔软丰满。
脸上的光泽也变化了,罩上一层温暖的母性光彩。
表情的方式,呼吸的方式,捋头发的动作,都已悄然发生了永不逆转的改变。
她不再是我十天前认识的那个女孩,她已经长大,她的脸上变幻出另一种美丽,这变幻发生在我眼前,但我仍然不知道它是如何发生,漫长的一生,这样奇异的时刻你永远捕捉不到,只在极罕有的刹那,才奇迹般撞见。
在她埋下头的几分钟里,时间的锯齿无声地割断过去,踢踢兜长大了。
少女踢踢兜已经离开,我面前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将手搭在我头上,微笑着看着我,眼中的灵气,伴随着新得来的智慧,变得更加自信和强大。
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爱你了?她说。
为什么?
因为你出现得太突然。
又因为我知道你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在酒吧送你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在想,这个人会马上消失,如果我不抓住他他就会一闪就不见了,呵呵,那时候我很幼稚,我想如果我抓住他,他就会在我面前多闪几下,我要抓着他让他在我面前使劲闪使劲闪闪给我看看,呵呵,她说到这自己笑起来。
我知道她在说谎,她在给自己一个解释,少女踢踢兜从来是在向世界寻求解释,长大之后,她学会自己给自己一个解释,而这解释却正是长大之后残留的幼稚。
这是成长的凄凉和无奈。
或许有一天,她会像我一样,面对这凄凉不再给自己解释,只是沉默地凄凉着。
兜兜。
嗯?
我们去吃饭吧。
好。
其实那天我们没有吃饭,我们吃的还是面条。
期间兜兜叼起一根面条,叼住一头,衔在嘴里,哧溜一声把面条吸了进去,酱全糊在嘴唇上,还有一滴跳到脸上。
然后我们都无声地笑,我拿纸巾帮她把脸上那滴擦掉。
时不时地,我们会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对方,我们眨眼睛的时候眼帘咔嚓响。
咔嚓响。
我说我帮你背包,她说不用。
她自己背着,好大的一个包,最大的那种旅行包,上面遮住头下面遮住屁股那种。
我就背着她的吉他盒,我耳朵贴着吉他盒听了一下,里面没有声音,那些弦肯定都还在,但没有手指弹,那些弦自己不会发出声音。
我又听了一下,确定里面的确没有声音。
我背着一把沉默的吉他,在黑咕隆咚的吉他盒里面的,站在路边招出租车。
到机场多少钱?我问。
丽江城向身后退去,很奇怪,这么大一个古城,四个轮子一转,就毫不挣扎地向后退去,所有的房子一起,街道、屋檐、那些人、树木、溪水、石桥、店招、石板路、咳嗽声、叫卖声、流水声、影子、包括人的影子和东西的影子,黏着他们各自的主人,一起,朝身后退去。
另一面,停着古怪飞行器的机场,在等着我们。
路上,又是油菜花地、蚕豆地和小麦地。
呼唰唰地迎上来,呼唰唰地向后退去。
兜兜俯在我肩上,这些天我们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依偎,她的呼吸落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已经习惯了那种痒痒的感觉,可以从那种痒痒的感觉中领会她的情绪和心思。
车轮在转,我感觉那呼吸越来越急促。
抽抽停停。
一阵短暂的沉默。
沉默中有什么在潜行。
她在咬我的脖子。
像一头学习捕猎的小兽,演练着锁喉的功夫,但还没有练出有力的咬肌,还没有磨出锋利的牙齿,牙齿咬在我的脖子上,无力、迟缓、犹豫、反复,咬一下,松开,再咬,再松开,我知道顺着我的颈窝暖暖地流淌下来的,不是我的血,是她自己的眼泪。
齿印没有留在我的皮肤上,也没有留在月亮上,是留在了我的骨头上,颈椎第四节,这就是后来那个考古学家的证据,他费了老鼻子的劲把一堆骨头化石渣子正确地拼在一起,拼出我的颈椎骨,然后把另一堆骨头渣渣拼在一起,拼出兜兜的牙齿,然后,他颤抖着将那排牙齿轻轻地扣在那节颈椎骨上,然后就老泪纵横。
那排牙齿轻轻地扣在颈椎骨上,和上面的齿印完美地吻合。
那就是她留下的远古痕迹。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