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第2节

作者: 诺曼·梅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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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来的是一张黑桃。他心里还在一个劲儿地想:他要是死了的话,不知道部队会不会把他的尸骨运回国去?马莉会不会前来给他送葬?他自怜自借的,想得有劲,一时倒真巴不得能见一见妻子为他而哀戚的眼神。妻子终究是知心啊。可是心里要想的是妻子,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圣母马利亚”的圣容--他当年在教区附属学校买过些明信片,见过上面印着的宗教画,留下这个圣母的印象到今天还铭记不忘。可马莉呢,他的马莉是怎么个模样儿?他苦思苦想,想把她的眉目神态细细回味过来,可是此时此刻就是回想不起,那捉摸不住的印象就如一支似志非忘的歌,刚要摸到一点调调儿,就又串到其他唱熟的曲子上去了。

  下一轮牌他又得了一张红心。这就有四张红心了,后两轮牌只要再来一张红心,一副“同花”就齐了。不安的情绪消散了些,于是一副心思就都移到了牌上:成败在此一举。他瞧了瞧别家。发了牌还没有下注,莱维就已经自动“收摊”了。克洛夫特面上则是一对“十点”。克洛夫特开叫两镑,加拉赫这就断定他手里还有一张“十扩。要是克洛夫特到后两轮实力仍不过尔尔(加拉赫估计他的实力不可能再有所增加),那么自己的“同花”就正好吃克洛夫特的“三条头”。

  威尔逊咯咯一笑,粗手大脚地从腿弯里掏出票子来,往毯子上一扔,一边说道:“这一盘输赢可大咯。”加拉赫摸了摸仅剩的几张钞票,心想能不能翻本就看这一遭了。他就咕哝一声:“再加你两镑。”说完仔细一看,心里有点慌了。威尔逊面上赫然是三张黑桃。他怎么早没看见呢?瞧这倒霉劲儿!
  不过威尔逊并没有主动加码,加拉赫这才放了心。可见,威尔逊的“同花”还没有齐。双方的实力起码也是个对等的局面,何况威尔逊的底牌里很可能并没有黑桃,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做“同花”。加拉赫但愿这两个对手到下一轮都别只是“跟”着,下注可要踊跃些才好。他再趁机层层加码,不到老本全部端上他决不罢手。
  下一轮牌一发下,克洛夫特--带上头衔应该称为克洛夫特二等上士--也在那里暗暗兴奋了,不过他的情况又不一样。他本来只是抱着等待观望的方针,在那里打闷气牌,可这一轮来了一张“七点”,他手里就有了两个“对子”了。他当时只觉得心头突然一亮:这一盘他赢定了,一定的!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灵感,他断定自己的下一张牌不是“七点”就准是“十点”,正好做成一副“满把”。克洛夫特觉得这是肯定无疑的。心里感到这样损实,手气决错不了。他通常打扑克总很精明冷静,深知要专等一张牌机会渺茫,对手的虚实如何,他心里也总能有个数目。不过他觉得打扑克还大有撞运气的余地,这玩意儿之所以引人入胜,原因也就在这里。他无论做什么事,总是尽可能做到技术到家,准备充足,可是他也知道,事情最后成败如何,还要看运气而定。看运气,他觉得这也不坏。反正不管成败的关键究竟何在,他总吃不了亏,这一点他是暗暗深信不疑的。他打了这一整夜的牌,牌运一直平平,如今一副好牌终于露了头。

  加拉赫这一回又得了一张红心,克洛夫特估计他手里是一副“同花”。威尔逊面上三张黑桃,这一轮却来了一张派不了用场的方块,不过克洛夫特猜他手里“同花”早已凑齐,只是不露声色而已。克洛夫特总觉得,别看威尔逊样子随和,象个好好先生,他打起牌来才鬼着哩。
  克洛夫特开叫:“来两镑。”
  威尔逊抓起两镑往台面上一丢,加拉赫却出来加码了:“加你两镑。”克洛夫特心想:加拉赫的手里有“同花”是肯定无疑的了。
  克洛夫特把四镑票子整整齐齐放在毯子上,嘴里说:“索性再加你两镑。”话出口时嘴皮子一阵紧张,可又觉得那才痛快。
  威尔逊嘻笑自若。“乖乖,这一盘输赢可大啦,”他望着大家说。“我按说是不该‘跟’了,可我就是改不了那老脾气,不见到‘末张’我怎么也死不了心。”  克洛夫特一听这话,心知威尔逊也肯定已经“同花”在手了。他看得出加拉赫有些踌躇了--威尔逊的黑桃里有一张是爱司。“再加两镑广加拉赫的口气里有点豁出去的味道了。克洛夫特暗暗合计:要是自己已经拿到了“满把”的话,那决不客气,一定跟加拉赫抬个明白,可眼下实力有限,还是留点本钱,要拚等下一轮再排吧。

  他就在毯子当中的钞票堆里又搁下了两镑,威尔逊也“跟进”了。莱维把“末张”牌面朝下发给了各家。克洛夫特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对这幽暗的船舱东看看西瞅瞅,前后上下尽是层层叠叠的吊床,宛如一片蜘蛛网。有个弟兄还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把眼光收了回来,这才抓起自己的“末张”。一看竟是一张“五点”,他得住了,慢慢收起自己的牌,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出这么大的漏子。他懊丧不已,把牌一丢,连威尔逊的开叫他都没“跟”。心里渐渐有点上火了。他不吱一声,看着他们下注。只见加拉赫把最后一张钞票也押了下去。

  威尔逊说道:“我这一下可要栽大跟斗了,不过不看到你的底牌我死不了心。伙计,你手里到底摸着啥大家伙?”
  加拉赫似乎自知败局已定,开口就没好气:“你当我接着哈大家伙啦?--红心‘同花’,杰克领头。”
  威尔逊叹了口气。“这真是抱歉了,伙计,你偏偏撞在我的手里,我是黑桃‘同花’,同今’带队。”说着指了指他的爱司。
  加拉赫半晌出不得声,脸皮上的疙疙瘩瘩紫得快发黑了。可接着他就突然来了个大发作。“真是十八辈子没有的晦气!偏偏碰上这张挨千刀剐的,撞了个全军覆没!”说罢坐在那里直发抖。
  靠近舱口的一张床位上,有个当兵的耐不住了,他胳膊肘一撑,探起身来叫道:“行行好吧,我的哥哎!别叽哩狐啦的啦,让大家睡会儿好不好?”

  “滚你的蛋!”加拉赫也直嚷了。
  “你们这帮家伙,也不晓得有个完?”
  克洛夫特站了起来。他瘦瘦个子,其实只是中等身材,不过因为腰板老是挺得笔直,所以显得相当高大。在蓝色的灯光下看去,那狭狭的三角脸上见不到丝毫表情,小而紧实的下巴、瘦而坚韧的腮帮、短而挺直的鼻子,似乎都是那么经济,没有半点浪费。稀疏的黑发中有些青光闪烁,在这种灯光里看来格外显眼,一对冷森森的眼睛真蓝极了。他的口气平静而冷峭:“我说,这位弟兄,你还是少给我放屁吧。这牌我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你就是不乐意,又能怎么样呢,除非你打算跟我们哥儿几个不客气。”

  从吊床上传来了一句哼哼卿卿听不清楚的答话,克洛夫特两眼死盯着他不放,过了一会才又说:“你要真是手指儿发痒,我一个人奉陪也可以。”他的话声气不大,一听就听得出带着些南方的口音。威尔逊担心地拿眼瞄着他。
  这一口那个嚷嚷的士兵不作声了,克洛夫特淡然一笑,又坐了下来。威尔逊对他说:“老兄,你火性真旺。”
  “这小于的腔调我听了就有气,”克洛夫特没好气地说。
  威尔逊耸耸肩膀,说:“那咱们再打下去吧。”
  “我不来了,”说这话的是加拉赫。
  威尔逊觉得很扫兴。心里想:叫人家输得光了屁股,确实太没趣儿了。加拉赫平时待人还是挺不惜的。在一顶小篷帐里一块儿睡过三个月的老伙伴了,今天弄得他输成这样,想想加倍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就说:“我说,伙计,这是何必呢,光了屁股,可不能散了伙啊。我送你几镑做本吧。”

  “算了,我不来了,”加拉赫还是气呼呼地说。
  威尔逊只好又耸耸肩膀。克洛夫特和加拉赫一输牌就那么想不开,他觉得这样的人实在难以理解。他是很想把牌打下去的,如今牌局一散,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打发天亮前的光阴了,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大大不了的。面前这么一大堆钞票就够叫人高兴的了。不过他倒更巴不得能来一杯。要不有个女人也好。他只好暗暗苦笑了。女人,远在天边呢!

  在铺上躺了好大半天:雷德感到腻得慌,他乘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在船舱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觉得冷嗖嗖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才渐渐认出了船身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一派索淡的银辉,隐隐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设备。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螺旋桨在悄悄击水,船身在轻悠悠摆动,其实这船身的摆动他在船舱里早就感觉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荡么?他内心一下子觉得舒畅了许多,因为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近处的一个炮位上虽还有个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舱里一比,这里也真算得上是个世外的天地了。

  雷德走到栏杆跟前,望着大海。脚下的船现在似乎根本没在动,整个船队好象停止了前进,正在水里探寻一条去路,有如追踪猎物的一条猎狗,追到中途断了线索。遥远的天边可见一个海岛上有山峦起伏的影子,中间有个高峰冲天而起,过了高峰山势便又一落,山头一个低似一个。他心想:这该就是安诺波佩岛了。可随即又耸耸肩膀:是那个岛又怎么样呢?岛岛都是一个样。

  他想想今后这一个星期的处境,心下茫然,打不起一点劲来。明天登陆,两脚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满沙子。登陆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车一辆辆往岸上运,一大堆卸在海滩边。走运的话,就不会遇到日军的炮火阻击,剩下的狙击兵也不会太多。他不但害怕,简直都厌倦了。这一仗打完还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远也没有个了。他闷闷不乐地瞅着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觉得这副又高又瘦的身架都快整个儿散开了。眼下大概是一点钟。再过三个钟点炮轰就要开始,一顿难吃得要命的早饭等不到凉就得三日两口硬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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