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法子呢,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自己所在的侦察排还是比较幸运的,至少明天总还可以这么说吧。侦察排编在海滩勤务队里,估计在海滩上有个把星期的侦察执勤,那时开路探路的任务早已完成,战事也早已成为那看熟爱惯的老一套了。他又吐了一口唾沫,带着疤的粗大指头揉了揉另一只手的肿胀突出的指关节。 他站在栏杆边,那侧面的轮廓看去就是圆乎乎一个大鼻子,加上一张尖下巴长脸,其他便几乎什么也没有了,然而这个月光下的形象却不怎么靠得住,他的皮肤、头发都是红的,这一点从中就看不出来。他的面容实际上老象带着一副愤激、火冒的神气,独有眼神却是那么沉静,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甘自孤零零地困居在一大堆皱纹和雀斑之中。他一笑就露出了两排牙,又大又黄,歪歪斜斜,那粗哑的嗓子一声哈哈,自会喷出一股傲然无惧一切的欢快的气息。他从头到脚处处都有一种瘦骨磷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体重怕还未必有一百五十磅。
他伸手到肚皮上抓了抓,随即又东摸摸西摸摸,摸了一阵忽然停住不动了。救生带忘记带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想回舱里去取,可这一下却惹得自己生了气。“瞧你给这个鬼军队搞的,规定你朝东你就不敢向西了。”他涂了一口。“记住那么多的规定,真有些多此一举!”不过他还是暗暗合计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取?盘算结果,嘴一咧作了个苦笑。“算了,人反正也只能死一@。”
这句话他对汉奈西也说过。汉奈西是个小伙子,分派到侦察排才几个星期,师里就组成了这支特遣部队,登上了船,来攻打这个岛子了。“救生带?汉东西才操这号心呢!”此刻他的心里就禁不住这样想。
记得那是一天夜里,他和汉奈西正一起在甲板上,忽然空袭警报拉响了,当时两人就一同躲在一张救生筏底下,只见整个船队的舰只都在乌黑的海水中急驶,近处炮位上的炮手紧张地守候在炮后。来犯的敌机是一架零式机,十多道探照灯光都拼命向一个目标上集中。数百条曳光弹的弧线在空中交织成一个个火红的图案。这情景跟他以前经历过的战斗场面完全不一样,置身其间既不感到紧张,也不感到累人,倒是象在观看一部彩色电影,象在欣赏挂历上的一幅图画,只觉得画面壮丽,叹为奇观。他看得简直出了神,隔不多远一艘船上一团赤黄的火球一亮,一颗丨炸丨弹爆炸了,他却连头都没有低一低。
可惜他这种情绪都让汉奈西给破坏了--汉奈西开了口:“哎呀,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啦?”
“我的救生带一点气都没了。”
雷德笑了出来。“我教你个法子。万一船要沉,你就赶快抓住一只大耗子,骑着往岸上逃。”
“暧,我不跟你开玩笑。得,我还是把气充一充的好。”说着就在黑地里摸,摸到了管口,便把救生带吹饱了气。雷德看着觉得挺好笑的。这小伙子还嫩着呢。眼下训练出来的这班嫩小子,遵守军中守则倒都满自觉哩。雷德感到简直有些悲哀了。“这下子你该万无一失了吧,汉奈西?”
汉奈西口气显得很自负:“我告诉你说,撞运气的事我是不干的。万一咱们这船挨了炸怎么办?我就是掉到水里,也一定要做到有备无患。”
此刻远处缓缓掠过了安诺波佩岛的一溜海岸,看去简直就象一条庞大的船。雷德心想:对,汉奈西就是掉到水里,也能做到有备无患。这种小伙子才刚把细哩,女朋友还没找到,管保就会先攒积结婚用钱。这样的人还会不遵守军中守则吗! 他俯下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海水。船虽然有气无力,似动非动,船后卷起的旋涡却转得挺急。月亮已经隐到云后去了,海水显得黑黝黝的,看去深得可怕,象是包藏着什么祸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来码一带,似乎有一圈光晕绕着船体,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无边际的乌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安诺波佩岛上峰峦起伏的影子了。船过之处掀起一重波涛,沿着波涛只见海水打着旋涡,汹涌激荡,卷起浓浊的浪沫,滚滚而去。雷德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种悲们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人们都有些什么愿望得不到满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想起了当年冬日的黄昏自己从矿上下工归来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却是满脸灰黄,一踏进家门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饭,给他端汤上菜的妈妈在一边却板着脸。他那个家是一个不愉快的空虚的家,家人与家人之间彼此都愈来愈生分了--这些年来要不是遇到心中愁闷,他才不会想起他那个家呢。然而此刻望着海水,心田里却破题儿漾起了一点同情,对于几乎已经忘却的母亲和姊妹兄弟,他觉得也都可以理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东漂西泊的岁月里的种种伤心事、丢人事,一件件都浮上了心头。他还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布鲁克林桥附近波蔼丽公园前的台阶上遭了抢。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可能有这种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烦意乱的两星期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这登陆前夕的气氛,终于凝集成了他此刻的心绪。
不过他这悯然之情总共只维持了几分钟。事情,固然是想通了,可是他知道这些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心里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有什么用呢?他叹了口气,那一腔深切的感触也随着叹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实在太复杂了!只能自己想穿些,不然就会跟汉奈西似的,老是为了生活中种种琐细的小事操心个没完。
他可不想操这样的心。他抱定宗旨:能不犯人,决不犯人;可谁要欺他,那也休想。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欺,这一点他觉得可以无愧。
他对着海水呆呆地望了好久。心灵找不到一点寄托,总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海风绕船追逐。他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有了知觉,能意识到时光在一秒秒流逝,离拂晓愈来愈近了。今夜一过,就几个月不会再有这种只身独处的机会了。他爱这孤独滋味。他向来就是个爱孤独的人。
他在心里再一次念叨:他什么也不希军。不想钱,也不要婆娘,坚决不要。实在寂寞了,只要街头有便宜的窑姐儿可找就行。反正除了窑姐儿以外,也不会再有人要他了。他作了个苦笑,抓住了栏杆,感到海风扑面,海风还带来了岛上浓浓的草木味儿,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你怎么说吧,反正我觉得女人全靠不住,”这是布朗中士对史坦利说的。他们铺位相连,两人在那里悄声聊天。史坦利早在上船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儿,给自己和中上找了两个相邻的铺位。布朗的观点挺明确:“女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是吗,我看恐怕不一定吧,”史坦利咕咕哝哝说。“我相信我老婆就靠得住。”他觉得这样扯下去实在不是味儿,愈说愈觉得放心不下。而且他知道布朗中士又是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的。
布朗说道:“当然,我知道你是个规矩小伙子,人也机灵,可相信女人那非吃亏不可。就拿我老婆来说吧。长得美吧,我给你看过相片的。”
“的确长得漂亮,”史坦利赶紧接口说。
“我老婆长得美,那是没什么说的。你说她会乖乖地待在家里等我?她才待不住哩。准是往外一跑,管她快活去了。”
“这个,我看不至于吧,”史坦利劝他。
“怎么不至于?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其实她在干啥我都有数,等我回了家,我倒要跟她算一算帐。我先问她:‘跟人家有过约会吗?’她要是说声‘有’,我不出两分钟就可以把她干下的好事兜底儿掏出来。她要是说:‘没有,亲爱的,保证没有,我还会骗你吗,’那我只要去找几个朋友查对一下,要是查出她撒谎,好哇,那我就饶不了她,哼,我也不揍她,干脆就撵了她。”为了加强这话的气势,布朗还特意把头一摆。他大致可算中等身材,体形显得太胖了点,孩儿脸,狮子鼻,满面雀斑,一头微微泛红的棕发。不过他眼圈四周却早已起了皱纹,下巴上还长了几个“丛林疮”。仔细一看,二十八岁是决少不了的。
“咱们真要一旦回到了家乡,肯定也不会有好果子给咱们吃的,”史坦利找了个话头。
布朗中士严肃地把头点了点,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还想吃什么好果子?你以为你回去就能当英雄啦?我告诉你说吧,你回到家乡,乡亲们只会对你瞧瞧,说:‘阿瑟·史坦利呀,你离家日子不少啦。’你说,‘是啊。’他们就会接着说;‘唉,前一阵家乡的日子可不好过呀,今后大概总会好点儿吧。你真走运,苦日子都让你给逃过啦。’”
史坦利笑了。他说得很谦逊:“我是没有经历过多少大场面,可我总觉得,那班老百姓根本就不了解情况。”
“唉,他们知道个屁广布朗说道。“我跟你说,你在穆托美岛打过的仗也不算小啦,心中总该有个数儿了吧。哼!我躺在这儿眼巴巴地等天亮,可我老婆这会子却说不定在哪儿鬼混哩,我一想起来肚子里就有气……真气死人。”他心神不定,把指关节担得格格直响,还摸了摸两张吊床之间的那根钢管。“看样子明天这一仗还不至于太扎手,不过侦察排肯定会忙得够呛的,忙一点就忙一点吧,总不见得就会要了咱们的命。”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心里话吧,明天要是卡明斯将军走来对我说,‘布朗呀,从今以后你就一直留在后边卸货吧,’我难道会有不愿意的?我叫愿意都还来不及呢。仗我打得多了,在排里是剩不到十个的老资格了。我可以告诉你说,咱们明天登陆,要是一下船就挨当头炮轰,即便一路挨到海滩上,又顶不住给轰回来,这比起穆托美岛的那一仗来还差得远哪。那一仗啊,我真只当自己是没命了。我到今天还弄不懂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史坦利忙问:“是怎么回事?”他小心翼翼地屈起了膝头,头上那张吊床跟他只有尺把的间隔,所以屈起腿来真得留神,否则就会碰着上铺的弟兄。其实这场战斗的经过他初到侦察排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十来遍了,但是他知道布朗就爱跟人念叨这一段事。
“是这样的,我们侦察排奉命到二连,跟他们一块儿乘橡皮艇去偷渡登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摆明了的;我们在劫难逃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接下去就一五一十地讲了他们如何在天亮前几小时从驱逐舰上下来,乘上橡皮艇出发,没想到退潮势大,靠不上岸,结果被日军发现了。“那帮日本佬就用高射炮向我们乎射,”布朗说道,“喝,这一下啊,不瞒你说,我恐怕真是弄得有点屁滚尿流了。我们的橡皮艇没有一条不是中弹着炮的,眼看都开始下沉了。二连连长好象叫皮林斯吧,他就在我们旁边那条艇子里。这个小子当时简直就吓瘫了。他又是哭又是呼,想打信号弹要驱逐舰炮火掩护,可是手却抖得连信号枪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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