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第6节

作者: 诺曼·梅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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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格略笑了笑,不过心里总有点不快。他想:雷德为人倒是不坏的,可就是太爱闹独立性。要是人人都象他似的,那还干得成啥呀?啥也干不成了。办什么事都得靠协作。特别象打登陆战这样的,都有周密的部署,环环紧扣,一切都有规定的时间。火车司机假如都爱走就走,那列车还开得了吗!
  他愈想愈觉得有理,于是伸出了一只粗壮的指头,就要去对雷德说,可是也就在这个当口,离小艇两三百码远的海面上突然落下了一颗日军的炮弹,冲起了一道水柱--半个小时以来这还是日本人第一次打炮。这一炮声音响得出奇,谁都不免打了个闪缩。小艇里顿时肃然无声,所以雷德大声一嚷,就闹得满艇的人都听见了:“你瞧哎,托格略,我要是信了你那一套保险经,一年前就做了死鬼啦。”哄然的一阵大笑,弄得托格略很窘,他只好勉强一笑。威尔逊更是不甘后人,他尖声细气说:“托格略好,你就多想些花样儿叫人忙乎吧,反正忙到头来总是完蛋大吉嘛。鬼话说得这样煞有介事--我倒还从来没见过哩广

  真冤枉人!--托格略心里想。他做事喜欢一是一、二是二,看来跟这帮家伙根本谈不到一块儿。雷德这种人,总爱逗大家哈哈一笑,把好端端的事情都弄得七额八倒。
  登陆艇上的机器声突然由轻转响,大声轰鸣起来。一圈兜完以后,艇子就直向岛上驶去。前跳板上立刻受到了海浪的连连冲击,溅起的碎沫水珠象一道高山飞泉直泻在士兵们的身上。大伙儿先是一声惊呼,继而就是一片沉默。克洛夫特为了免得枪管进水,把枪从肩上取下,拿指头掩住了枪口。他此时此刻真有一种策马疾驰之快。“唉,上去啦!”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海滩上的日本人总该肃清了吧,”布朗在那里咕哝。
  克洛夫特的心理既有自命不凡的一面,也有灰心丧气的一面。几个星期前,听说侦察排登陆后要先编在海滩勤务队执勤一周,他就象给浇了一头的冷水。看见部下一听这个消息都喜形于色,他又暗暗嗤之以鼻。所以这会儿他也就不觉暗暗骂了一声:“胆小鬼!”贪生怕死不肯冒险的人,等于废料一块。他不怕挑起担子,心里就只想带领队伍;只要一带上队伍,他就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十足。眼下战斗已经越过海滩,正向内陆发展,要是能够参加该有多好,可气的是上面偏偏决定侦察排要留下帮着卸货。他手摸着瘦削而紧实的腮帮,默默地四下观察。

  近艇尾处站着汉奈西。克洛夫特看他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知道小伙子心里害怕极了,他看着倒觉得挺有趣。小伙子简直一刻也安定不下来,在他的位置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有两次冷不防传来一个什么响声,还吓了他一大跳。腿上痒了,他就拚命乱搔。克洛夫特看他后来索性把左裤脚从皮裹腿里抽了出来,一直卷到膝头上边,小心翼翼地沾了点唾沫,搽在膝盖上那个红肿的地方。克洛夫特定神细细一瞧:白皙的皮肤,蒙着淡黄的汗毛。他看到汉奈西费了那么大的事把裤脚重新塞进裹腿用心裹好,心里莫名其妙就来了气,好象这个行动就有多大的干系似的。他想:这小伙子也未兔过于把细了。

  就在这一气之下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汉奈西今天非给打死不可。”他真想放声大笑,发泄一下这激动的情绪;这一回他可是看准了!
  但是他摹地又想起了昨晚的牌局--那一手“满把”他到底还是没有拿到。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就不自在起来,兴头也就都没了。他暗暗骂自己头脑发热、自作聪明。扫兴的原因,倒不是由于他已经相信心血来潮的感觉不足为训,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这种感觉并不可靠。他摇了摇头,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他感觉到脚下的登陆艇在飞一般地驶向陆地,可心头却是一片空虚,无论前途是凶是吉,他只好都等着承受了。

  马丁内兹觉得登陆前的这个当口最不好过了。昨天晚上的种种痛苦,今天清早的种种恐惧,始终压在心口,此刻都达到了最高峰。他就怕放下跳板、硬着头皮冲出艇去的那一刹那,总觉得那时就会飞来一颗炮弹,把他们统统报销,要不就是有一挺机枪正对着艇首,等他们一露头就来一顿扫射。现在谁也不说话了,马丁内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小艇外奔腾的浪声劈头盖脸压来,压得他腿也软了。他赶紧睁开眼来,拿指甲死命指自己的手掌,嘴里还咕哝了一声:“BuenosDios!”脑门上淌下的汗水都流进了眼里,他马马虎虎的就拿手一抹。心里感到不解:怎么变得这样静悄俏的?没错,四下是静悄悄的:大伙儿都默不作声,海滩上也是一片沉寂,只有孤零零的一挺机枪在老远老远以外嘟嘟地叫,听来有一种空渺失真之感。  突然一架飞机从头上呼啸而过,飞到丛林上空就是砰砰的一顿扫射。马丁内兹险些儿失声叫了出来。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又在抽了。怎么还不上岸呢?他简直已经都横了心了:等跳板一放下,就去领受那逃不过的大难吧。

  汉奈西这时却失着嗓子,高声说道:“咱们的家信大概快到了吧?”话音未落,艇子里早已轰的一下,笑翻了天了。马丁内兹笑得怎么也收不住,直笑到力气完了,且笑且喘,可是隔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了。
  “汉奈西这小子真活见鬼!”他听见加拉赫骂了一声。
  马丁内兹忽然发觉登陆艇已经停了下来。隆隆的轮机声也早已变了调子,比原来响了,却有点空浮不实之感,好象螺旋桨已经不再在打水似的。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已经到岸了。
  他们有好一阵子一动也没动。终于,跳板咣当一声放下了,马丁内兹一言不发,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海水,身后一个浪头打来,浪花直溅到他膝弯里,他不觉打了个趔趄。他低下了头,眼望着海水,只顾走去,一直到了岸上才意识到自己总算平安无事。四下一看,还有五艘登陆艇也同时靠了岸,下来的士兵都一长行排列在海滩上。他看见有个军官在向他走来,还听见他问克洛夫特:“哪个排的?”  “是侦察排,长官,编在海滩勤务队。”于是那军官就命令他们到离海边不远的一片椰林前去等候。马丁内兹站好了队,跟在雷德的背后,随着队伍缓缓踩过松软的沙子,磕磕绊绊一路走去。他这时不觉得喜也不觉得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相信上天给他的惩罚是推迟了。

  走了两百来码,队伍来到椰林前停下。天已经很热了,大伙儿多半就把背包一扔,横七竖八地往沙上一躺。这里已经有人来过了,先头到达的部队显然曾经就在这一带集结,因为沙子早已给踩得又硬又平月见人多脚杂,地下扔着空烟壳,偶尔还有丢掉的干粮盒,部队过处照例总少不了这类垃圾物。不过这批部队现在都已深入内陆,正在丛林中推进,所以一个人也见不到。往左右两头望去,两边各有两百来码开阔的一片海滩,过此便都向后一曲,拐得看不见了。这四百码内是一片寂静,人也比较稀少。过了两头的转角处可能就是一片熙熙攘攘了,不过他们觉得那也难说。后勤供应还不会就到,跟他们一起上岸的部队则都已迅速分散。右边一百多码以外,设了一个海军指挥所,其实也无非就是一张可折叠的小办公桌,有个军官在那里办公,还有辆吉普车隐蔽在背后的丛林边上。左边,就在那个两百码外的转角处,特遣部队司令部也设点开始工作了。几个勤务兵正在那里挖散兵坑,供将军的参谋人员隐蔽之用,另外有两个士兵正一步一晃地顺着海滩向另一头走去,手里推着个八十磅的电线盘,在那里敷设电话线。一辆吉普车紧靠海边开过(那里带水的沙子比较坚实),车子过了海军指挥所就不见了。特遣部队司令部的那一头,彩色三角旗的附近,就是刚才登陆艇的靠岸处,如今登陆艇都已退回到海上,正向自己的舰队驶去。日色已经渐浓,透过此时的雾蔼望去,海水显得蓝极了,舰艇仿佛都带着些颤动。时而还会有一艘驱逐舰来打上一两阵排炮,一会儿便听见“嘘”的一声长啸,炮弹从头顶上飞越而过,打到了丛林里。丛林里偶尔也会有一挺机枪哒哒地响上一阵,日本人的轻型自动武器也许马上就会回敬几声庐音尖得象锤打铆钉。  布朗中士看了一下背后的椰树,树顶都在炮轰中给削掉了。可是再往后看,却也有一片椰林完好无损。他看得直摇头,心里想:这样的炮击,留下的敌人少不了!于是就说;“这顿炮打得不算怎么厉害,跟穆托美那回简直不能比。”

  雷德象是勾起了心事。“是啊,穆托美那回厉害。”他翻了个身,趴在沙上,点了支烟,说:“这海滩上已经闻得到臭味了。”
  “怎么会闻得到臭味呢?”史坦利说。“没有这样快的事。”
  “闻得到臭味就是闻得到臭味,”雷德顶了他一句。他不喜欢史坦利,把丛林里飘来的这股淡淡的难闻的味儿说成尸臭虽然是过甚其词,但是不争一下他心有不甘。一种由来已久的熟悉的忧郁渗遍了他的全身,他心里只觉得腻味、烦躁。吃饭还早,香烟呢,已经抽得太多了。他说:“这哪儿是打什么登陆战,只好算演习罢了:两栖作战演习广说完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克洛夫特把子丨弹丨带往腰里一挂,挎起了枪,嘱咐布朗说:“我去找四科去。你在这儿看着队伍,等我回来。”
  “人家把咱们给忘了,”雷德说。“咱们还是睡觉吧。”
  “所以我这就去找人联系呀,”克洛夫特说。
  雷德哼了一声。“哎呀,你干吗不让我们就舒舒服服歇一天呢?”
  “听着,梵尔生,”克洛夫特说道,“从现在起你牢骚怪话还是趁早给我少说。”  雷德警惕地瞅了他一眼,说:“怎么?你就打算靠你一个人把这场仗打赢啊?”两个人相对瞪起了眼睛,一时空气真有些紧张,好一会儿,克洛夫特才大步走开了。  等他一走,布朗中士就对雷德说:“这位仁兄你可千万惹不得呀。”

  雷德又吐了一口。“我这个人就是不吃谁的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离他们百来码的浅滩上横着几具尸体,听任浪打,雷德正瞧着,来了个特遣部队司令部的士兵,把他们一个个拖出海水。当空有一架飞机在巡逻。
  加拉赫说:“见鬼,这么静悄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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