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丛林里突然响起了那种刺耳的响声,紧接着又是一响,而后又是第三响、第四响。他心想:这是迫击炮呢--可见自己学得还挺快。正想着,只听见当头一阵尖厉的呼啸,就象汽车在相撞前的一刹那排命刹住,吱的一声,心摧胆裂。他本能地就俯倒了身子,伏在坑里。以后三五秒钟的事他就迷糊了。他只听见有个吓人的爆炸声,大到似乎塞满了他的整个脑袋,尽管是在坑里,那身子底下的地也颤抖了,摇撼了。他本然地感到沙土飞满了一身,好大一阵狂风直冲他扑来。跟着又是一声爆炸,又是沙飞地摇,又是狂风,一阵接着一阵。他又怨又怕,在坑里哭了。又一颗炮弹打下来,他象个小娃娃似的放声大叫了:“别打啦,别打啦!”直到炮打完了,他还伏在那儿哆嗦了好一会。他觉得屁股上热烘烘、湿漉漉的。起初他想:我受伤了呢。这倒不错,一点不痛--一张病床的影子马上出现在眼前。他伸手到后屁股一摸,真是好气又好笑:原来他拉屎了。
汉奈西憋着一动也不动。他想:只要我不动,裤子上就大不了脏这么一块。他想起雷德和威尔逊都说过“别吓得屁滚尿流”什么的,这下子他算是明白那个意思了,心里真忍不住想笑。坑壁已经有点塌落,再有炮弹打来的话只怕就要坍下来了,这么一想,心里却又一阵焦急。身上的臭气他自己也闻到了,熏得他真有点恶心。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裤子换了?背包里只有一条替换裤子,今天一换,恐怕要个把月没裤子换了。换下的裤子丢掉,说不定还要他赔钱哩。
可是再转念一想:不,哪有这样的事呢,在海外作战,丢失装备是不用赔钱的。他又忍不住想笑了。这话将来回去告诉爹,那真是太逗了。他觉得父亲的面容一时仿佛就在眼前。内心,总有个声音在怂恿他,要他壮壮胆子探出头去看看。他就战战兢兢挺起身来,因为他不仅担心会见到敌人,也生怕裤子上的污迹会愈弄愈大。 托格略和里奇斯仍然深藏在自己的单人工事里没有露头。汉奈西疑心起来:别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他就喊起来:“托格略!托格略下士!”可是喉咙里只是咯咯地响了几下,”哑不成声。一听没有回音,他也不想一想会不会是人家没听见,就认定自己已是落得只身一人。这样孤零零呼救无门,他吓慌了。他猜不透他们俩到哪儿去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仗,把他丢下不管,这也太缺德了。汉奈西觉得自己是给人抛弃了,心里感到委屈起来。丛林里望去阴沉沉一片,凶险莫测,宛如天空中布满了黑压压的雷云。他突然一横心: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就翻身出了坑,抓起步枪,离开了工事往外爬去。
“汉奈西,你哪儿去?”托格略忽然从坑里露出头来,大声喊道。
汉奈西一惊,说话都傻里傻气了。“我找大伙儿去啦。不得了,我把裤子给弄脏啦。”临了还打了个哈哈。
“快回来!”托格略又大声喊道。
小伙子望了望自己的工事,觉得回去是办不到的。平沙一片,无遮无盖。“不,我得走!”说完索性拔脚奔了起来。他又听见托格略喊了一声,以后可就只听见自己喘气的声息了。冷不丁他发觉裹腿之上裤脚管里鼓鼓囊囊有个东西溜来滑去。他就手忙脚乱地把裤脚管死命拉出来。屎块落了地,他才又继续往前跑。
汉奈西跑过挂登陆信号旗的地方,看见那个海军军官趴在紧靠丛林的一条小沟里。就在这时迫击炮突然文接连几响,紧接着是一挺机枪开了火,听起来距离很近。还爆炸了几颗手榴弹,响而不实的轰轰几声,好象拍破了几只鼓满了气的空纸袋。他心里想:“这帮打迫击炮的日本人已经有人在对付了。”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迫击炮弹吓人的呼啸向他直扑面来。他身子打了个小小的回旋,便一头扑倒在地上。他大概是先感觉到一阵天崩地裂,然后才让一块弹片把脑袋一劈两半的。
一直到大伙儿回来找托格略,雷德才发现了汉奈西的尸体。海滩那一边有个留作后备的连队,掘了一条锯齿形的长壕,布朗他们就在那里躲过了一顿炮击。后来消息传来,说是打迫击炮的那伙日本兵已被歼灭,布朗才决定回去。雷德不想跟人说话,所以不知不觉走在头里。顺着海滩一转过弯来,就看见汉奈西脸朝地下,扑在沙里,钢盔上好深一道裂缝,脑袋底下一小摊鲜血,一只手手掌朝上,指头弯拢,好象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雷德看得很难过。他是喜欢汉奈西的,不过这种友爱的感情,其实他对排里很多弟兄都有--其中还含有一定戒备的成分,因为他已经估计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雷德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俩一起坐在甲板上,遇到空袭,汉奈西没有忘记把自己的救生带吹饱了气。想起当时的情景,雷德不禁感到一阵惶悚,仿佛这才发觉原来那天夜里他们的背后还有个人--应该说是有个神灵--在那里冷眼看着,呵呵冷笑。以为不该有什么框框管着的,原来还是有个框框管着阿。
布朗从后面走了上来,一脸不安的神色,呆呆地瞅着尸体。他说:“我留下他该没什么错吧?”他觉得还是少想为妙,别去考虑自己有没有责任。
“尸体是归谁料理的?”
“墓葬登记处。”
“我这就找他们去,请他们来把他抬走,”雷德说。
布朗沉下脸来。“咱们可不能走散哪。”停了一下,他忽然又怒气冲冲地说;“晦,雷德,你今天很不象话啊,先是找人吵架,后来算是打了退堂鼓,现在又大发脾气,嚷着要把……”他看了看汉奈西,没有把话说完。
雷德早已又管他往前走了。他暗暗打定主意,这一块地方他今天再也不来了。他阵了口唾沫,想把印在脑膜上的汉奈西那顶钢盔,以及那钢盔的口子里还淌个不停的鲜血,都随着这口唾沫一起吐掉。
队伍跟在他后边走去,到了托格略那里以后,就在沙地上各自动手挖起坑来。托格略走来走去,心情焦躁,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说他是叫过汉奈西,要他回来的。马丁内兹极力安慰他:“是啊,这不能怪你的。”这话马丁内兹说了总有好几遍。那松软的沙他挖起来又快又轻松,他的心情今天第一次平静了下来。汉来西一死,他内心的恐怖就消失了。如今该太平了吧。
克洛夫特回来,听到布朗告诉他的消息,也并没有说什么。布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也大可不必自责了。这件事他就丢过一边,再也不想了。
可是克洛夫特对此却闷闷地想了一整天。那天他们后来就在海滩上卸军需物资,他干着干着老是会不知不觉想起这件事来。他内心的反应,就跟当初他发觉老婆不规矩的那个时刻差不多。在刚发觉的一瞬间,愤怒和痛苦还没有来得及发生作用,他只是感受到一种木然的激动,心头突突直跳,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经起了不小的变化,有些情况是永远也恢复不了原样了。现在他又有了这样的体验。汉奈西的死,使克洛夫特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种具有无上权威的境界,人而能有这样大的力量,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正经想一想。汉奈西的死整天索绕在他的脑际,使他心里痒痒的,产生了种种奇异的梦想,仿佛还见到了种种大权在握的先兆。
第一章
登陆部队的指挥官爱德华·卡明斯少将在他本部的头几次碰头会上曾对安诺波佩岛作过一个形象化的介绍,说岛的形状好象一支奥卡利那笛。这个比喻相当贴切。该岛的主体约一百五十英里长,五十英里宽,大致呈流线型,一列大山沿着中心线横贯全岛,有如高高隆起的脊梁。在相当于笛子吹口的地方伸出一个二十英里长的半岛,同岛的主体近乎垂直相向。
卡明斯将军指挥下的特遣部队就是在这个半岛的尖端处登陆的,战幕揭开后没几天,部队就推进了近五英里。先头的突击部队一出登陆艇,就快速涉水上滩,一下子进到丛林边上构筑工事。后续部队纷纷越过他们的阵地,顺着日本人原有的小径陆续进入丛杂的林莽。头两天简直没有碰到什么抵抗,因为海军的炮击一开始,日军的主力就撤离了沿海。所以登陆之初进展顺利,就是小有阻滞,也无非是遇上了小股伏兵,或有少许敌军凭借沟深路窄,仓促构筑了阵地想顶一下。部队小心翼翼,步步推进,走上两三百码就要停一停,每个连总要派出好多路侦察兵先在前路侦察,而后队伍才敢上去。总之,一连几天前方根本没有什么战线可言。只有小股小股的士兵不断向丛林深处渗透,时而跟人数更少的敌军小小接触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前发展。汇聚起来,就成了整个部队向前推进的态势,然而单独来看,各部却都很难说什么时刻是在朝什么方向行动。他们就仿佛一群蚂蚁在草地上苦苦地啃一堆面包屑。
部队在第三天上占领了日军的一个机场。这所谓机场,其实规模小得可怜,不过是在丛林里开出了四分之一英里长的一片地作为简易跑道,另有个小小的飞机库隐蔽在林木丛中,还有几座附属建筑则早已为日军自毁,然而尽管如此,事情还是上了太平洋战区公报,电台播音员在新闻节目快结束时也报告了这个胜利消息。攻占机场总共只用了两排兵力,两个排的步兵包围了机场外的丛林,歼灭了还留在机场里的全部守敌一个机枪班,随即用报话机报告营部。将军本来根本摸不清他的部队夜来据守在何处,这一来算是第一次有了些头绪。将军在机场外数百码处总算建起了一道战线,那天晚上他听到日军炮轰,知道这轰击的就是机场了。到第二天太阳高高升起在东天时,部队早已顺着半岛又向前推进了半英里,前方的战线早已又零零落落,化为一颗颗滚不快的水银小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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