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曼泰利眯了眯眼睛。隐隐可见在不到一百码以外的沙滩上,新兵都把帐篷支起来了。停泊在远处港湾里的几艘自由轮快要在暮霭里消失了。“好吧,就把这可怜的小子给了你吧。”曼泰利飞快翻过了几页纸,指头顺着一排名字一个个往下点,点到一个名字,拿指甲在名下划了道印子。“他叫罗思,入伍登记的专业是文书。也许到了你的手里,当步兵也狐狐叫呢。”
新兵又在海滩上待了一两天。就在克洛夫特找曼泰利上尉谈话后的那天黄昏,罗思孤苦伶仃的,独自走在新兵营地上。跟他睡在一起的那个弟兄是个好好脾气的大个农家小伙子,上别的帐篷去看朋友至今还没有回来。罗思可不想去找他们。昨天晚上他就跟着一块儿去过,他也还是那句老话:总觉得跟人家合不来。他那个伙伴和伙伴的那帮朋友都还年轻得很,大概才中学毕业,嘻嘻哈哈的尽开些无聊的玩笑,满嘴粗话,扭扭打打。跟他们在一起,他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只觉得内心又涌起了一股熟悉的强烈的愿望,巴不得能找个人谈论些正经事。可是他马上又理会到自己在这些新兵里并没有一个深交--跟他一起出国的伙伴都已经在最后一个新兵站分手了。就是在这些一同出国的伙伴里,他好象也没有一个特别知己的朋友。罗思觉得他们都是些糊涂虫,除了搞女人以外,满脑袋再也没有别的想头了。 他郁郁不乐地瞅着沙滩上东一座西一座的三角小帐篷。再过一两天,就要把他发下排里去了,想起这件事,他心里越发高兴不起来了。要当步兵去了:多卑鄙的手段啊。别的不说,哄他说来当文书总不应该吧。想到这里罗思只好把肩膀一耸:有什么好说呢,军队就是要你来当炮灰嘛。连他这样有了儿女、体质又差的人,都要抽去当步兵。他是个大学毕业生,熟悉办公室里的一套事务,能做的工作多着哪。可是跟军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走过一顶帐篷,看见有个当兵的正拿着个什么东西当帐篷桩子,在往沙里敲。罗思停下了脚步,终于认出了那个人。那人名叫戈尔斯坦,跟自己一起派到侦察排去的新兵里就有他在内。罗思便招呼他说:“哦,你还忙着哪。”
戈尔斯坦抬起头来。他年纪在二十七岁上下,头发一派金黄,湛蓝的眼睛友善而庄重。他微微鼓出了眼睛,象近视眼似的定神瞅了罗思一限。然后就势欠了欠身,露出了一个十分亲切的微笑。这个欠身一笑的动作,加上那凝眸注视的眼神,立刻给人一个印象,觉得他待人非常诚恳。这会儿他就说:“没什么,我把帐篷弄弄好。今天我想了又想,这帐篷的毛病到底在哪儿,我终于还是想出来了。原来部队设计帐篷桩,并没有考虑到要用在沙滩上。”他高兴地笑了。“所以我就从小树上砍下了几根树枝,趁这个工夫就在帐篷上另外做几个核子。这一来,风再大也包你吹不倒了。”戈尔斯坦说起话来总是很恳切,就是有点急巴巴的,象是怕被人打断似的。要不是他从鼻翅到嘴角的两道皱纹显得竟是那样苍凉,他本来看去倒还满象个小伙子呢。
“这个主意倒不错,”罗思说。他想不出别的话可说了,于是犹豫了一阵,就在沙地上坐下。戈尔斯坦轻轻哼着小曲儿,继续干他的活。“这次分派咱们下去,你说派得好不好?”他问罗思。
罗思耸耸肩膀。“不出我的所料,没好事。”罗思个儿矮小,背弓得出奇,胳臂却挺长。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往下沉的:长长的鼻子颓然低垂,眼皮底下挂下两个肉袋,一对肩膀软瘪瘪地向前塌落。头发剪得极短,越发显出他耳朵之大。“真的,这样派法我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这话口气里有点自负的味道。总之,罗思的样子就象一头体弱力微、心怀哀伤的人猿。
戈尔斯坦却温和地说:“我看咱们还算是幸运的。反正,那种头等艰苦的硬仗,看样子咱们是不会去打的了。我听说直属连还是不错的,那里的人比较有些头脑。” 罗思抓起一把沙来,随手撒落。他说:“我何苦还要自己骗自己呢?我的看法是,在部队里桩桩件件都要比你事先料想的还糟,特别是眼下这件事,可算是糟尽糟绝了。”他这话的口气深沉而阴郁,说得慢腾腾的,戈尔斯坦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容易才挨到听完。
“不,不,你太悲观了,”戈尔斯坦劝道。他拿起一只钢盔,当锤子敲起拉子来。“不怕你见怪,我说这样子看问题不对头。”拿钢盔捶了几下,遗憾地打了个口哨。“这种钢也真差劲,”他说,“瞧,敲个桩子,就瘪进去一大块。” 罗思带点轻蔑,微微一笑。戈尔斯坦这样起劲,他看得生气。他就说:“哎,说说大道理嘛,好当然是好,可自从到了部队上,你几时碰到过一件顺心事?就说咱们这回坐船来吧。叫咱们挤的,都象沙丁鱼了。”
“我看他们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戈尔斯坦说。
“最大的努力?我看未必。”他顿了一邀是把心头的苦恼排了排队,挑出其中最能说明问题的。“你注意过军官的待遇没有?咱们当兵的象猪似的给满满地塞在统舱里,可当官的就都有房间睡。这是存心要养成他们的优越感,使他们觉得自己是一群特殊人物。这是希特勒的故伎重演,希特勒就是要叫德国人自以为高人一等。”罗思觉得这里边好象有些深刻的道理,自己已经依稀似有所悟了。
戈尔斯坦把手一扬。“正因为这样,所以咱们就不能采取那种态度。咱们打仗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反对这种现象。”说到这里,仿佛话儿碰痛了他心里的一个伤处似的,他忽然气鼓鼓一皱眉头,说:“哎,也真是!--那帮家伙都是些十足的排犹狂。”
“你说谁?说德国人?”
戈尔斯坦并没有马上回答,半晌才说:“……啊,对。”
“这固然也是一种看法,”罗思带着一点自命正确的口气说。“不过我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于是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戈尔斯坦却没在听。一片愁云压在他的心头。一会儿以前他还是挺高兴的,如今却突然乱了心曲。那边罗思在说他的,这边戈尔斯坦也不时把头摇摇,或是把舌头啧啧。可这些都跟罗思所说的内容毫无关系。戈尔斯坦是在回想当天下午遇上的一件小事。下午有几个当兵的跟个卡车司机搭了一阵腔,他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卡车司机是个大个子,红红的脸儿滚圆,他是在向新兵介绍哪些连队好,哪些连队不好。说完便开动了车子,车子刚刚起步,他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声:“但愿你们谁也别派到六连去,六连可是个犹太崽子窝啊。”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有个新兵还冲着他的背影嚷嚷;“要派我上那儿去,老子干脆就回家不干了。”于是笑得就更欢了。戈尔斯坦国想起这件事,气得满面通红。可是尽管愤愤不平,他却感到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生气也无补于事。他后悔没有找那个对司机嚷嚷的小伙子好好谈谈,不过再一想这也不干小伙子的事。小伙子无非是说句俏皮话有意引大家一笑罢了。可恶的是那个卡车司机。戈尔斯坦的眼前立刻又出现了司机那张满是横向的红红的脸,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暗暗骂了两声:这个grobe jung!这个乡巴佬!他心里惨然不乐:古往今来一切屠杀犹太人的暴行,背后都少不了这样的嘴脸在那里撑腰。
他在罗思身边坐下,两眼却忧郁地望着大海。直到罗思说完以后,戈尔斯坦才点了点头,说:“他们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谁?”
“那帮排犹狂呀。他们怎么也不接受点教训?上帝怎么就眼看着不管呢?” 罗思冷笑一声。“上帝至尊至贵,我可高攀不上。”
戈尔斯坦拿拳头直捶自己的手心。“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上帝怎么能在天上眼看着这些不管呢?不是说我们是上帝的选民吗。”他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选民!特地挑选出来给你苦吃,给你罪受。”
罗思说:“要说我,我根本就不信有上帝存在。”
戈尔斯坦对着自己的双手呆呆地瞅了半晌,然后作了个苦笑。他嘴角上的皱纹显得深了许多,唇边出现了一丝暗含讥讽而又隐忍不露的神情。他严肃地说:“到了节骨眼儿上,他们才不会来问你这犹太人信不信上帝呢。”
罗思说:“我觉得你也太过于为这种事操心了。”他心想: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犹太人尽想着这种种无稽之谈呢?自己的二老别的不说,至少思想还是比较新派的,可这个戈尔斯坦简直象个年纪一大把的老爷爷,老爷爷才嘀嘀咕咕,怨天尤人,总怕自己不得善终呢。罗思想到这里,便又接着说:“犹太人总是太过于为自己操心。”他揉了读那颗不讨人喜欢的长鼻子,心里又琢磨起来:戈尔斯坦这人也真怪,什么事情不想便罢,一想就总要想到如痴如呆;只要一谈起政治、经济,一谈起涉及时局的什么问题,他那个犹太人的老毛病就来了,他就非把话头转到这个题目上来不可。
“咱们要不操心,还有谁会来给咱们操心呢,”戈尔斯坦沉痛地说。
罗思生气了。就因为他也是个犹太人,所以人家总是想当然的,以为他也一定跟他们所见略同。这使他感到有点委屈。他老是碰上倒霉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是个犹太人。这真是岂有此理,他这个犹太人总不见得是自己要做的吧。他生来就是,有什么法子呢。因此他就说:“好了,不谈这些了。”
他们就坐在那里,默默观赏西天的最后一抹灿烂的霞辉。过了一会,戈尔斯坦看了看表,又眯起眼来望了下太阳,见太阳差不多已完全没人了地平线。他就告诉罗思说:“比昨天又晚了两分钟。--我平时就喜欢留意观察这一些。”
“我以前有个朋友就是在纽约气象局工作的,”罗思说。
“真的?”戈尔斯坦很感兴趣。“不瞒你说,我也一向很喜欢做这种工作,不过做这种工作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不行。听说得用数学演算,复杂得很呢。” “他是上过大学的,”罗思回答说。他还是宁可这样谈谈。这就不至于引起很多争论了。“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他运气比我们大家好。我就是‘纽约市大’毕业的,可又有什么用呢。”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戈尔斯坦说。“我多少年来就一直想当个工程师。你想想,心里想要个什么就能设计个什么,这有多妙啊。”他带着向往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一笑。“不过我也应当满足了。我还是比较走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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