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第11节

作者: 诺曼·梅勒
收藏本书TXT下载
  “还是你好些,”罗思对他说。“我去找工作,文凭可从来帮不了我的忙。”说着恨得哼了一声。“你知道不,我曾经有整整两年没找到职业。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的朋友,”戈尔斯坦说道,“你也用不着对我诉苦。我虽说没有失过业,可有的职业也真说不得。”说着笑了笑,表示实在不值一提。“抱怨有什么用?其实总的来看咱们的情况还不能算差。”他掌心向上,把手一伸。“咱们都成了家,有了子女--你也有个孩子了吧?”
  “有了。”罗思说着掏出了皮夹子,戈尔斯坦透过薄暮的朦胧,好容易才看清了照片上的一张娃娃脸,那是个两岁上下的男孩,倒也眉清目秀。他就说:“你的娃娃多可爱呵,你的太太也挺……挺漂亮的。”其实罗思的妻子扁胖脸儿,相貌平常。
  “是吗,”罗思应了一声,也看了戈尔斯坦妻儿的照片,随口也称赞了两句。他想起了儿子,心里就热呼呼的感到亲切。记得过去逢到星期天早晨,儿子总会来把他吵醒。妻子总是把儿子抱来放在他床上,小娃娃就会骑在他肚子上,伸出软绵绵的小手来扯他的胸毛,快活得呀呀乱叫。一想起这个情景,他欢喜得心都疼了,并由此而悟到:当初儿子虽然就在身边,他却对儿子从来没有这样疼过。倒是因为儿子打搅了他的好睡,他老是感到厌烦、生气。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把那么大的幸福轻轻放过了!他也似乎这才对自己勉强有了个基本的了解,心下有一种懵懂多年一旦豁然之感,仿佛本来只当自己的生活是一片平地,如今却在这日常看熟的单调的地形里看出了从未发现的深沟和桥梁。因此他又接着说;“你看,生活真有意思啊。”

  戈尔斯坦叹了口气,轻轻答道:“可不。”
  罗思看着戈尔斯坦,心田里突然涌过一阵暖流。他觉得跟戈尔斯坦谈得投契极了。他这些想法是只能对男人家诉说的。女人家得专心抚养孩子,料理种种琐碎的小事。所以当下他就说:“有许多事是不便跟女人家说的。”
  “这我就不敢同意了,”戈尔斯坦急忙接口说。“我有事总喜欢跟我老婆商量。我们夫妻的感情不错。她最体谅人。”他顿了一下,象是在考虑接下去要说的意思该用怎样的措词来表达。“其实要说起来,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对女人的想法就完全不是这样的。那时我想女人,不瞒你说,就纯粹是图一时的快活。记得我那时常去宿娼,宿娼回来就后悔,可是过了个把星期,又憋不住想去了。”他望着海水出了一会神,然后摆出过来人的姿态微微一笑。“可一旦结了婚,成了家,我对女人就理解了很多。跟毛头小伙子时代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觉得……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就是那方面的事儿其实并不是最主要的。”说到这里他口气很严肃:“对那方面的事儿女人就不及咱们兴趣大,也不如咱们看得重。”

  罗思很想问问戈尔斯坦妻子的情况,却终究没有敢问。他听了戈尔斯坦这番话,觉得松了口气。在部队里听到有些当兵的把搞女人的事搬出来吹嘘,他心里感到很不踏实,一直把苦恼藏在胸中,这一下才算稍稍宽慰了些。他就兴冲冲说:“就是这话。女人对那方面的事儿看得很冷淡。”他觉得跟戈尔斯坦亲密极了,仿佛两人一起探明了一个深奥的道理似的。从戈尔斯坦的言谈举止之间可以看出他为人非常正派,又极厚道。罗思觉得,这人是决不会做损人的事的。

  可是还不止如此,他敢说戈尔斯坦肯定还对他很有好感。他不觉提起了那深沉而重浊的嗓音;说道:“在这儿坐着倒是挺愉快的。”帐篷被月光抹上了一层银色,近水的浅滩上一片闪烁。罗思有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戈尔斯坦可毕竟是个同族,是个朋友啊。罗思叹了口气:犹太人要倾诉衷肠,大概总也非找个犹太同胞不可吧。
  这个想法顿时使他揪然不乐。怎么世道竟会是这样?他是个大学毕业生,是有教养的人,论文化水平这班大兵可说谁也望尘莫及,可是那又顶什么用呢?他好容易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谈谈的人-一可你听他说话,不也有点象个一大把胡子的犹太老头么?
  两个人就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再说话。月亮已经隐到了云后,沙滩上黑沉沉的,一片悄然。黑暗里偶尔可以听见从其他帐篷传来一声半声轻轻的笑语。罗思看这光景,知道再过会儿他就不能不回自己的帐篷里去了,想起半夜里还得给叫起来放哨,他心里直发毛。这时候隐隐可以看见有个弟兄在向他们走来。
  “准是巴迪·怀曼,”戈尔斯坦说。“这小伙子满不错的。”
  罗思问:“他也跟咱们一块儿到那个侦察排去吗?”
  戈尔斯坦点点头。“是的。我们一知道两人分派在一起,就商量好,可以的话我们就睡一个帐篷。”
  罗思别扭地一笑: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他往旁边让了让,怀曼一弯腰钻进了帐篷,等着戈尔斯坦给他们介绍。罗思说;“队伍集合的时候好象见过你。”  “啊,见过见过,我记得的,”怀曼高兴地说。这小伙子是个细高个儿,淡色的头发,瘦棱棱的脸。他在一条毯子上一屁股坐下,打了个呵欠,就向戈尔斯坦道歉:“哎呀,伙计,我真说昏了头了,一扯就扯了这半天。”

  “没什么,”戈尔斯坦说。“我想了个主意,把帐篷弄弄扎实,这样今儿晚上大概就不会给风吹倒了。”怀曼仔细一看,见到了桩子,就说:“嗨,这可太棒了。乔啊,真对不起了,我没在,没能帮你的忙。”
  “那有什么,”戈尔斯坦说。
  罗思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了。他就站起来打了个欠伸,说:“我看我该走了。”手按着细细的前臂,不断地揉。
  “再坐会儿嘛,”戈尔斯坦说。
  “不了,我得争取先睡上一觉,回头还要值班放哨。”罗思说完,就回自己的帐篷去了。黑地里走不快。他心里在想,戈尔斯坦的友好态度,也不好看得太当真。“那只是浮面现象,不足为准。究竟为人如何,还难说呢。”
  想到这里罗思叹了口气。一路走去,脚在沙里踩出轻轻的声响,就象踩雪水似的。

  “就是嘛!我告诉你说:花招人人会耍,各有巧妙不同。”说这话的是波兰克。他冲着斯蒂夫·米尼塔伸出了那长长的尖下巴,嘻嘻一笑。“尴尬事儿来了,照样可以掉个枪花挡过,只要你想法子。”
  米尼塔今年才二十岁,顶门上的头发却已经脱了一大块,所以前额显得好高。嘴唇上边已经留了淡淡的小胡子,修得整整齐齐。一次有人对他说,他的长相很象威廉·鲍惠尔,说象愈要象,从此他连头发都照着样子梳了。此刻他说:“得了吧,你的话我才不信呢。我看也有逃不了、躲不过的时候。”
  “你说什么?”波兰克简直是一副责问的口气。他在毯子里一翻身,转过脸来望着米尼塔说:“我告诉你,有一次我在肉铺里,也就给这个刁钻老太婆拾掇一只光鸡,我看鸡肚皮里有两块厚厚的脂膏,就想悄悄捞一块。”他特意卖个关于顿了一下,米尼塔看他咧开了那张不干不净、富于表情的大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那又怎么啦?”米尼塔问了他一句。

  “哎呀,那个老太婆对我盯得才叫紧哩,我刚把光鸡包起来,她就说了:‘还有一块脂膏呢?’我对她瞧瞧,说:太太,那一块有毛病,没用了。你不扔掉,烧出来的鸡准保一股怪味儿。’她摇摇头说:‘你甭管,小伙子,我要呢。’那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给了她。”
  “这一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占她的便宜?”米尼塔倒要问个明白。
  “哈,我在给她之前有意捏破苦胆,让胆汁都沾在鸡肝上。这鸡烧出来不难吃得要命才怪呢。”
  米尼塔耸耸肩膀。帐篷里有些月光,所以看得见波兰克的脸。他咧开了嘴在那里笑呢,左嘴缺了三颗大牙,一副模样叫米尼塔看着觉得实在滑稽。
  波兰克大概还只二十一岁,可是一双眼睛机灵而轻挑,一笑起来就显得皮老脸皱,象个中年汉子。米尼塔觉得跟他在一起有点不大自在。凭他那点所见所闻,他自知不足以同波兰克较量。
  当下他就说:“别胡吹了。”波兰克把他当成什么人啦,居然编这样的故事来骗他?

  “不,我说的全是实事,”波兰克装出一副委屈的口气。他说到“是”、“实”、“事”一类的字儿就口齿不清了。
  “对,全‘戏’匀’‘戏’,”米尼塔学着他的样子笑他。
  “听得有劲吗?”波兰克问。
  “怎么会役劲呢,”米尼塔说。“听你的故事就象看滑稽画报。”他打了个呵欠。“反正,有个对手是任谁也斗不过的,那就是咱们这部队。”
  “我也没吃什么苦呀,”波兰克说。

  “在部队里待一天,就是吃一天苦。”米尼塔说着,啪的一个巴掌朝自己脑门上打去。他索性坐起身来,骂了声:“这要命的蚊子I”就伸手到枕头下(一件脏衬衫包上一条毛巾就权当枕头),掏摸出一小瓶驱蚊水来。他一边拿药水往脸上、手上搽,一边卿咕:“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搽完,便用胳膊肘支着身子,点了支烟。忽然想起晚上是不准抽烟的,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吐出了一句:“哎,管它呢广不过手总还是不知不觉这着烟卷。他转过脸去对波兰克说:“伙计,这种畜生一样的生活,我实在受不了。”他把枕头拍拍平。“拿肮脏的衣服当枕头,穿着不干不净的衣服睡觉--世界上哪有过这种日子的!”

  波兰克耸耸肩膀。他家兄弟姊妹七人,他排行倒数第二。在进孤儿院之前,他原先在家里一直是挨着屋子当中的一只火炉,铺条毯子睡在地下的。半夜里火不旺了,冻得哪个孩子先受不了,哪个孩子就只好爬起来添点煤。他此刻就对米尼塔说:“穿着不干不净的衣服睡觉也不坏嘛,臭虫就不会来找你了。”他从五岁起就自己洗衣服了。

请按 Ctrl+D 将本页加入书签
提意见或您需要哪些图书的全集整理?
上一节目录下一节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