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第27节

作者: 诺曼·梅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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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尤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让一个并无灵性的钢铁的庞然大物拉住了脱不了身,一直苦苦地挣扎到两臂止不住乱颤,身子撑不住要倒。他自然也决不会料到自己会夜半跌跌撞撞走在一条小路上,让泥浆吸住了鞋,得一脚脚地使劲拔。他一直是在炮的后边推,有时推到泥泞深处,炮陷住了,他就去帮着戈尔斯坦、托格略一块儿扛起来,不过他这些行动现在已经都是无意识的行动了。抓住轮轴把炮往起拉,这要多受多少折腾,可是他已经都不大觉得了。他的指头已经根本握不拢,有时拉了半天拉不起来,炮还陷在泥里。自己的手却松了也不知道。

  队伍前进的速度也比出发时愈加慢了,有时候一门炮拉了十五分钟还走不上一百码。时不时还有人昏倒,那就只好由他倒在路边,等苏醒过来再独自一人摸回去了。
  后来终于从前队传下来一个口信:“加把劲哪,快要到啦!”这话倒也暂时起了点鼓舞人心的作用,大家虽说干得劳累,可也毕竟又看到了一些希望。但是顺着小路每次转过弯去,摆在前面的总还是泥路一条,乌黑一片,渐渐的大家就都感到灰心绝望了。他们有时可以呆上分把钟不动一动。现在再要把身上的那点力气都拿出来扑在炮上,是愈来愈困难了。每次一停下,简直就不想再走了。

  在到达一营前还剩两三百英尺的地方,碰到一道沟壑切断了路,下沟的坡极陡,沟底是一条多石的小溪,到对岸又是一道险坡如削而起,足有十五、六英尺高。这也就是那个军官所说的小河了。一到沟边,队伍就完全停下了,掉队的也都赶上来了。一组组战士各自依着次序,等前一组先过去。要在黑夜里把炮送过这么条小河,再顺利也总是件大费手脚的事,花的时间当然也少不了。滑下这边的坡岸时得用力把炮拉住,免得翻下沟底;到了小溪里又得把炮托起,跨过滑溜的石块;上对坡那就更得下死劲把炮一步步往上顶。坡上泞滑,没个踏脚处;特别是上对坡的时候好容易都快到顶了,结果却常常功亏一篑,还是眼睁睁的由着炮又滑下了坡去。  轮到怀曼、托格略、戈尔斯坦这一组过沟,半个钟头已经过去了,他们也总算歇上了一口气。气喘过来了,可以拉开嗓门,一路里指挥伙伴这样那样了。可是炮在沟边上刚一探出脑袋,手上立刻就感觉到这铁家伙象是要脱手而去,他们只得死死拉住,说什么也不让这铁家伙跌到沟里摔坏了。这样狠命一使劲,刚恢复的一点精力顷刻又消耗了大半。等到把炮拍过了小河,他们的那份累,已经不下于刚才路上最累的时候了。

  他们停了一会儿,鼓起了身上仅剩的那一点力气,又拚着命上对坡去。托格略气喘如牛,指挥起伙伴来声嘶力竭,那声音仿佛都是从胸腔的哪个角落里硬挤出来的。“对对,推呀……推呀!”就在他的吆喝声中,三个人象不知道痛苦似的,把炮死命往上推。那炮却犟得很,总是不大肯上,而且爱耍调皮,弄得他们两腿打颤,脚里的力气渐渐枯竭了。托格略大叫:“挺住呀!当心别脱手啦!”三个人在炮后死死顶住,把脚拚命往坡上湿软的泥层里插。托格略又叫一声:“再推一把呀!”三个人死活把炮又往上推了几尺。怀曼觉得体内象是有根带子已经绷得过了头,随时都可能突然断裂。他们又歇了一口气,然后总算又推上了几码。这样一分钟一分钟的,渐渐离坡顶愈来愈近了。到了距顶上大概只有四英尺的地方,怀曼的力气终于接不上来了。颤抖的手脚还挣扎了一下,心想哪怕能再挤出那么一点点力气来也好,可是看来他是彻底垮了,他只是昏昏沉沉扑在炮后--除了自己这一两百磅重的瘫软的身子,再也拿不出什么去顶住这炮了。炮滑下来了,他把身子一让。于是全部压力就都落在一边一个推着轮轴的托格略和戈尔斯坦手上。怀曼这里一松手,他们那里就只觉得好象顶上冲下个人来,一头猛撞在炮上。戈尔斯坦起初还抵死不放手,可是轮子趁势往下滑去,逼得他的指头一个接着一个都松开了。他刚嘶哑着嗓子对托格略喊了一声,“留神哪!”炮就轰隆一声,冲下沟底去了。三个人也连滚带爬的跟在后边摔了下去。炮撞上了沟底的石块,一个轮子完全撞坏了。他们在黑暗里围着炮东探西摸,仿佛一群小狗围着母狗在给它舔伤口。怀曼筋疲力尽,哭起鼻子来了。

  这个意外,顿时弄得秩序大乱。克洛夫特那一组当时拉着另一门炮,正在后面坡顶上等着。克洛夫特就冲着他们嚷嚷起来:“怎么不走啦?沟里出什么事啦?”  “我们这儿……出了毛病啦,”托格略也对他嚷嚷。“你们慢一点下来!”他和戈尔斯坦俩终于还是把炮翻了过来。于是只听见他又喊道:“我们的炮推不了啦。轮子坏啦。”

  克洛夫特一听直骂。“那就拖开点儿,别挡了道。”
  他们就拖,可是说什么也拖不动。
  “快来帮帮我们的忙呀,”戈尔斯坦喊道。
  克洛夫特又骂了一声,随即就带着威尔逊一起从坡上滑了下来。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把炮顺着小河的河床连翻了好几个过儿,总算把路让了出来。克洛夫特一言不发,再回去拉炮,托格略他们也爬上了对坡,磕磕绊绊地顺着小路而去,不久就到了一营营地。只见先头到达的弟兄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托格略手脚一伸,就躺倒在泥浆里,怀曼和戈尔斯坦也在他身旁躺下。整整十分钟谁也不说一句话。时而有颗把炮弹落在四外的丛林里,炮弹轰隆一声爆炸,他们的腿就会随之一抽,要不是偶尔还有这么一点动静,谁也只当他们都已经睡得人事不知。这里人来人往一直不断,枪声炮声听来也近得多、猛得多。黑暗里还不时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时而还会有人嚷上一声:“到二连的搬运队在哪儿?”嗡嗡的回答,他们躺在地上就听不清了。反正他们也不大在乎。他们有时倒听出耳边有轻轻的夜籁i于是就会凝神细听。那萧萧的声息都来自林间,老是一个调子,他们听不上一会儿,就又昏昏沉沉了,脑子里又是混他一片了。

  稍过一会,克洛夫特、威尔逊、加拉赫三个人就拉着炮来了。克洛夫特一来就大叫“托格略”。
  托格略应了一声:“我在这儿,找我有什么事?”他真不想动。
  克洛夫特摸黑过来,在托格略身边坐下。他大口大口慢慢地喘着气,象赛跑运动员刚结束了一场比赛。“我要找少尉去……把摔坏炮的事向他报告。炮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
  托格略用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还得汇报,真是讨厌!其实他自己也弄得稀里糊涂。他就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见戈尔斯坦嚷了一声‘留神哪’,炮就好象突然挣脱了我们的手,莫名其妙摔了下去。”托格略可不想跟克洛夫特多辩。  “这么说是戈尔斯坦嚷的?”克洛夫特说。“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上土,”身旁的黑暗里传来了戈尔斯坦的声音。
  “你当时干吗要嚷‘留神哪’?”
  “我也说不上来。我突然觉得手里的炮好象抓不住了。仿佛叫什么使劲夺了去。”  “组里还有个是谁?”

  怀曼只好强打起精神来。“是我。”口气听来是怯生生的。
  克洛夫特问他:“是你松了手吗?”
  怀曼想向克洛夫特说是,可又觉得有点害怕。他就说:“不,恐怕不是我。我听见戈尔斯坦嚷了一声,紧接着炮就朝我身上压了下来。我看那势头挡也挡不住,这才让开了。”当时的经过到底如何,他已经糊涂了,心里也很有点意思,想让自己相信这说的是实话了。可是话一出口,却火辣辣的感到一阵羞愧。他一时情不自禁,便老老实实说道:“那大概是我不好吧。”可是他这话口气疲惫,听不出有多少诚恳的意思,所以克洛夫特只当他是存心要保戈尔斯坦。

  克洛夫特“嗯”了一声。他只觉得一阵怒火往上直冒,就两眼一瞪冲着戈尔斯坦说:“你听着,小犹太。”
  戈尔斯坦也火了:“我的名字不叫小犹太。”
  “我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下次你要再要这种鬼花招,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可我觉得不是我松手的呀,”戈尔斯坦虽然不服气,口气却很软。现在他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炮脱手一刹那的那一连串感觉到底先后次序如何,他理不出个头绪,所以理直气壮不起来。他本来一直以为当时是怀曼先撒手,可是现在听到怀曼表示自愿承担责任,他心里倒不觉一慌。他也跟克洛夫特一样,以为怀曼说这话无非是为了保他。“情况我说不上来,”他说,“反正我觉得不是我松手的。”  “还反正呢,”克洛夫特截断了他的话。“你听着。戈尔斯坦,你到侦察排这些日子来,成天就知道想入非非,指手划脚,又是这个可以改进,又是那个可以改良。可是真要让你干点小小的活儿,你就躲躲闪闪了。得了吧,以后你就少在我面前放屁啦。”

  戈尔斯坦又一次气得发了昏。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不光气愤,更接捺不住的是激动,激动得嗓子眼儿都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里禁不住涌出了几颗意冷心灰的泪花,于是就赶紧转过身去,重新躺下。他的火现在完全是冲自己发的,他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心里直喊:唉,我可怎么好呵,我可怎么好呵。  托格略是宽慰、怜悯两种心理兼而有之。丢了炮责任不在他,他心里一宽,可是毕竟还有人受到了责备,他又觉得难过。三个人一路齐心协力苦苦拉炮而增长起来的情谊,至今还暖着他的胸怀,他心里想:可怜的戈尔斯坦,他是个好人,就是运气差了点。

  怀曼则筋疲力尽,连脑子都不大清楚了。他表示了责任在他。结果自己倒并没有受过,这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打不起一点精神。根本谈不上好好思考一下,甚至连记忆都完全模糊了,现在他已经相信是戈尔斯坦松了手才丢了炮的,他的心情是欣慰占了上风。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忘不了拼命上坡时胸口和小腹的那份难受,心想:他要是当时不松手,过两秒钟我也准得松手。因此怀曼对戈尔斯坦倒是隐隐感到有些同情。

  克洛夫特呼地站了起来。他说:“哼,好端端一门炮,掉在沟里一时怎么捞得上来?不信瞧着吧,到这场仗打完了,那炮管保还在沟里睡大觉呢。”说到这里气得真想给戈尔斯坦一拳。他再也没说什么,就丢下他们几个,管他去找那个带队的军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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