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骂了起来。“下回再走,干脆就喊‘一、二、一’吧,”他说。火炮连又打炮了,声音响得震耳。威尔逊放下背包,咕哝了一句:“大炮一响,不知道哪几个可怜虫就要遭殃!”说完叹了口气,就在湿地上坐了下来。“上面总不见得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吧,难道真的就找上一班人,拉到东牵到西的,叫逛上这么一夜?弄得我呀,也说不出到底算是热呢,还是算冷。”地面上飘浮着一层浓浓的潮湿的雾气,他们时而感到湿衣裤粘皮贴肉,冻得发抖,时而又感到这黑夜间热难当,神昏脑胀。约莫一英里以外落下了一阵日本人的炮弹,他们就都听着,没再吱声。 一支队伍列队走过,人数有一个排,枪撞着钢盔和背包扣,叮当作响。不多远以外一颗照明弹腾空而起,强烈的光芒照得这一队人看起来就象一串黑色的剪纸在聚光灯下移过。枪背得七歪八斜,背上都还隆起个包,看去怪模怪样的,好似一个个驼背。脚声杂沓,乱成一片,也象刚才车队在路上行驶,听来有如轻轻拍打的海浪。一会儿照明弹熄灭了,队伍也过完了。人渐渐走远,却还拖着一串轻轻的枪声叮当。远处发生了小接触,传来了日本人的步枪声。雷德扭头对怀曼说:“你听。咚!咚!一听就是。”美军方面也有几支步枪还击,那枪声听来就要猛得多,好象皮带在桌子上抽。怀曼坐不定了。他问克洛夫特:“你说日本人离咱们这儿有多远?” “我怎么知道!反正也快了,老弟,你就可以会会他们了。”
“快个屁,”雷德说。“坐到天亮咱们还走不了呢。”
克洛夫特啐了口唾沫。“走不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梵尔生?”
“我当然高兴啦。我怎么能跟大英雄比呢,”雷德说。
几个士兵在黑暗中走过,又有几辆卡车驶进了营地。怀曼在地上躺了下来。参加战斗的第一夜,就昏昏沉沉,直想睡觉,他觉得有些懊恼。衬衫本来就是湿的,这一躺下就更是浸了个透,他打着冷颤,重新坐了起来。天气闷热得很。能抽支烟该有多好呢。
又等了半个钟点,才接到前进的命令。克洛夫特爬起身来,跟着向导领头走了,其余的人在后边跟着。向导带领他们走进一片矮林,矮林里有一个排的弟兄,围着六门反坦克炮。那是六门“三七式”,炮不大,约有六英尺长,挺细的炮管。要是在硬平地上,一个人拉一门炮是不会有太大困难的。
克洛夫特说了:“咱们要带上反坦克炮到一营去。六门炮咱们拉两门。” 说完他就把大家叫到身边,作了布置:“我不知道前边的小路到底怎样泥泞难走,不过那是可想而知的。咱们编在队列的正中,所以我打算把一班人分成三组,三个人一组,这样每次可以有一个组换下休息。我带威尔逊和加拉赫,马丁内兹带梵尔生和里奇斯,剩下的归托格略带--托格略,你带戈尔斯坦和怀曼。”顿了一下,又冷冷的补上一句:“现在也逼着咱们只能这样办了。”
他走过去跟一个军官讲了几句,回来说:“托格略的那一组先休息吧。”说完就来到一门炮的后边,猛地使劲一拉。“好家伙,拉起来还挺重咧。”威尔逊和加拉赫就跟他一块儿拉了起来,那另一个排的弟兄也早已化整为零,每门炮上簇拥着几个人,开始了行动。就这样,一行人拉着六门炮,穿过营地,通过铁丝网上的一个口子出去了。出口处有个机枪工事,工事里的机枪手拿他们打趣:“快活去啦,伙计。”
“放你的屁,”加拉赫骂了他一声。他手上已经渐渐感受到这炮的分量了。 这支五十来人的队伍,就顺着一条狭隘的小路穿越丛林而去,一路走得极慢。走了百来英尺,就后队看不见前队了。两边树木夹道而立,顶上枝桠交错,他们觉得就象在一个到不了头的地道里摸索着走。路又泥泞,脚一踩下去就陷进去好深,走不几步鞋子上便粘满了大块大块的泥巴。拉着炮的,只能硬是用力冲,冲几步停一停,再冲几步停一停。每次走不了十来码,炮就会陷进泥泞里,于是炮上的三个人便只好死拉活拽,直拽到手脚酥麻。好容易把炮起了出来,便趁势向前冲去,可惜往往才冲得十五、六英尺,势头就没了。这时就只好再连拉带抬地走,可走不了几码,又会再次陷入泥坑。一溜队伍就这样顺着小路,以可怜巴巴的速度苦苦挣扎着往前走。天暗路黑,前后队往往会搅到一块儿,有时后面炮上的人不知不觉把炮撞上了前炮的炮口,有时后队却又落下很远,弄得队伍断成了几节,各自慢慢地爬,好象一条蚯蚓给切成了好多段,都还在那里扭动。最苦的是后队的人。等到他们走过时,小路早已给前队的炮和人捣得差不多成了一片沼泽,有的地方一门炮得要两组人一起边抬边拉,才过得了最烂的泥潭。
小路不过几尺宽。粗大的树根老是绊人,树枝和荆棘划得他们脸上、手上都淌了血。他们两眼一抹黑,对小路的曲折转弯根本没有一点数,有时遇到下坡,就让炮顺势冲上一段,可是到得底下一看,哪还有一点小路的影子。于是只好用胳膊护着眼睛,在藤蔓刺人的林子里摸索。把炮搬回到路上,这又是一场艰苦的搏斗。 这种地方埋伏上几个日本人是大有可能的,但是拉炮却不可能不出声。炮的本身既有轧轧声,又有隆隆声,轮胎陷进泥泞还有咂咂声,拉炮的人急得直骂,大口喘气,好象摔交选手经过长时间的相持,刚摔完了一个口合似的。话声和号令声真算不得什么,那一片怨天骂地,大声抽泣,干重活挥汗用劲的嚷嚷,把这些全淹没了。拉了一个钟头,他们只觉得世上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唯一的现实就是手里这门不能不拉着往前走的细脖子炮。汗水浸透了衣裤,迷住了双眼。连摔带骂,苦苦拼命,他们拉着这几门小小的炮,一次挪上个几尺,脑子里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轮到换下休息了,使拖着踉跄的脚步,跟在炮的旁边走,喘上一口气,有时也索性退下去歇一会儿。队伍每隔十分钟就要停一停,好让掉队的人赶上来。队伍一停下来,拉炮的人就会当路趴下,沾上一身泥巴也顾不得了。他们觉得象是已经跑了几小时的路,怎么也喘不过这口气来,胃里想吐又吐不出来。有些人追随身的装备也扔起来了;特别是那头上的钢盔,大家都一个接一个的,不是脱下来往边上一扔,就是任其掉在路上。那繁枝密叶的天篷封得底下实在闷热难当。天黑,可杀不了白日的炎威。反倒使人觉得,过这小路就象在一个挂满黑丝绒长袍的无底衣橱里摸索着走。
有一次队伍停下时,在前面带队的军官特地辛辛苦苦摸回来找克洛夫特。他边走边喊:“克洛夫特上士在哪儿?”一路里大家帮他传话,一直传到克洛夫特那里。 克洛夫特应了声:“有!”两人在泥泞里跌跌撞撞地各自迎着对方赶去。 那军官问:“你的班里怎么样?”
“没问题。”
两人在路边坐下。那军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干这号事是失算。事到如今也只好干到底了。”
瘦小精壮的克洛夫特,总算比较顺当地把那么重的活儿顶了下来,不过现在他说话也嗓音发抖,声气短促了。他问:“到底有多远哪?”
“还有一英里……还有一英里就到。估计一大半路已经走过来了。这号事,真不是人干的。”
“这些炮要得很急?”
那军官顿了一下,想把话说得象个样儿。“大概要得很急吧……前沿没有打坦克的炮。两个钟头前,三营那边打退了敌人一次坦克的进攻。上头就来了命令,叫送些‘三七式’到一营去。大概上头估计敌人会在那一带发动攻击。”
“那还是赶快送去吧,”克洛夫特说。这个军官憋不住跑来找他发牢骚,他觉得挺看不起的。这家伙,他又不是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务!
“是得赶快送去。”那军官站起身来,在一棵树上靠了一会。“你这里要是有炮卡住了,快通知我。前边……还得过条小河呢。怕不大好对付。”
说完他就摸到前队去了,克洛夫特也转过身来,再费劲地闯回去拉他的炮。这时候队伍从头到尾已足有两百多码长。一会儿队伍动了,于是苦差使又得重新干下去。空中偶或有照明弹升起,亮光不大透得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象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雨水泡得发了黑,尔后又给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连炮都仿佛有一种纤肢秀骨的苗条利落之美,有如一只青虫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门头往前闯,好比一群驮着粮食回巢的蚂蚁。
他们已经到了见什么都讨厌的那种精疲力竭的境地。有时一个人滑了一交,就躺在泥泞里,喘着粗气,再也不想起来了。那一节队伍也就停了下来,大家都木然站在那里,等摔倒的弟兄爬起来归队。喘得过气来的话,他们都还骂骂咧咧的。 “这要命的烂泥,真是活见鬼!”
“快起来,”也有人会大喊大叫。
“偏碰上你这个毛人!偏碰上这门摔不烂的贼炮!”
“就让我在这儿躺会儿吧。我没什么,好好儿的,啥毛病也没有,就让我躺会儿吧。”
“你这个该死千遭的,快起来!”
爬起来又苦苦地往前走,可是挨不了几码又得再次停下。在这茫茫的黑暗里,远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时间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空气里水分重,四下什么都是湿糊糊的,身上早已不觉得热了,倒是止不住哆哆嗦嗦的。他们周身发着臭味,不过那已经不是体臭了,而是他们的衣服上糊着一层丛林里特有的污泥,鼻子里只闻到一股阴冷潮湿的腐臭,又似腐熟的枯叶,又似大粪。他们现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得不停地走下去,脑子里要说还有时间观念的话,那是以翻了天的胃里打过多少次恶心来计算的。
怀曼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没有垮下。他大口大口透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背包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象有两团烈火。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出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象叫一方毛毡给紧紧捂住了。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他内心深处暗暗诧异:这样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顶了下来。他原本是个生性慵懒的青年,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儿以外从来也不肯多干半点,凡是要受些辛苦,经些劳累,弄得肩酸膀痛、气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尽量不去沾边的。他也朦朦胧胧有个想当英雄的愿望--只要当上英雄有巨大的奖赏,可以从此过上安逸的日子,自己和妈妈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他还有个女儿,当上英雄还可以带几枚勋章回去在女儿面前炫耀炫耀。不过他本来总以为打仗无非是惊险刺激。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费大力气。迎着好几挺机枪的火力挺身冲过一片开阔地,那样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着这么重的累赘跑这么多路,累得胁下一阵阵刺痛,这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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