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暴风雨之夜打响的战斗,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侦察排那一班人打退的进攻,不过是其中的一处,类似的袭击在小河上下到处都有,激战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才渐渐陷入了紧张而沉闷的僵持状态。前沿各连几乎没有一个不或先或后遭到攻击的,每次也都是这样照式重演一番。总是三、五十名,以至上百名一伙的日本兵企图渡河进攻,遇上美军一个班或一个排,凭借工事以自动武器进行阻击。那天晚上,日军先是在卡明斯的左翼阵地,即靠海的地段打了一下,到将近天亮时又以两个连的兵力进犯美军右翼的边缘,也就是侦察排那一班人防守的山崖脚下一带。两处都没有得手,日军司令远役就在拂晓时分向中路发动猛攻,这次终于重创了美军一个连,还有一个连也给打得只好放弃阵地,都快退到了二营的营部。其时卡明斯将军仍在一五一团的直属炮兵连,他当机立断,决定还是按昨晚的决策执行,于是下令中路各部务必坚决顶住。
等到远役强渡过河的部队达到了四百人,坦克也有了四、五辆,卡明斯将军的炮兵终于发挥了威力,缺口两侧的守军也奋力还击,远役伤亡重大,部队无法继续过河。其实,卡明斯即使是在最危急的当口,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太大不了的事,这就好比有个大胖子,屁股在床垫上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气急败坏地挣扎着想逃走,问题就是怎样把他陷在窟窿里的屁股给顶出去。将军调上预备队投入进攻,把突破防线的日军统统逼入一个天然的林间空地,集中了全师的大炮猛轰,然后再把集结待命的坦克也派上去助战(坦克的集结地跟往里插得最深的日军相距不过四分之一英里),这样几方面一来,终于把那个“屁股”打瘪了。这是登陆迄今最大的一仗,也是打得最成功的一仗。到那天傍晚,日军突击部队便已被全部击溃,侥幸没有打死的都又遁入了丛林,其中除一部分偷渡成功,逃了回去外,其余都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被-一消灭。将军吃掉突破缺口渗透进来的敌军部队,这已是第二回了,当时他简直就给侯恩上起课来:“这种打法,我自己名之为‘席间策略’。我好比是筵席上的一位小姐,邻座那个色迷迷的家伙偷偷把手伸进我的夜礼服,我索性让他往里伸,到时候就掐住他的手腕子,叫他有来无回。”
这一仗留下了不少余波,一连几天都没有止息,局部的炮战频繁,巡逻部队的小接触更是不可胜数,可是侯恩不能不承认,将军身上简直有一种无往而不正确的直觉,透过这无关紧要的许多小接触,这乱麻一般彼此抵触的种种巡逻报告,将军已经断定:远役中路的猛扑被瓦解以后,对这位日本司令来说这一仗就已经没有什么可打了。到第二天,将军就把战线上的缺口重新补好,把预备队又调回去继续筑路。两三天以后,经过了多次小规模军事行动的试探,他没有遇到一点抵抗就向前推进了一英里以上,这样他的第一线部队距离远役防线便不到几千码了。他估计大路筑到前沿还得两个星期,这样,再加上一个星期,远役防线就应该可以攻破了。所以围歼战结束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待人接物真随和得出奇,这也表现在他对侯恩的言谈上,自己的一些从不告人的作战原则,现在他也常常搬出来讲给侯思听了。他对侯恩说:“远役现在已经谈不上进攻了。采取以守为主的战略方针有两点必须牢记,首先是反击战的兵力消耗须以不超过五分之一为度,其次是一定要有固守的耐心。远役完全是浪掷兵力。日本人作战一贯优柔寡断,开始只会坐在那里于着急,到后来精神上的压力实在太重了,便又来了个感情用事。前后矛盾,一至于此!他们的那套作风也特别,一干,就一个劲儿地蛮千,侧翼包抄啦,迂回合围啦,什么都来了,那时候他们打起仗来就活象受了伤的野兽,给飞虫叮急了,便暴跳如雷,只管瞎抓乱踢。这样蛮干,哪有成得了事的!领兵打仗一旦谨慎得过了头,比如不需要守备的地区也设置了守备,不需要休息的人员而有闲着没事的,那你这个指挥官就是荒唐。重复浪费愈少,给对手造成的压力势必愈大,获胜的机会也就愈多。” 就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战后只过了两天,他就派指挥部的直属部队把营地重新修整起来。帐篷又支起来了,军官生活区的走道又铺上了小石子,将军自己的帐篷里也用板条铺了地。这个营地的军官食堂,选的地点本来就比较好,此次刮倒以后重建,又有了进一步的改进,用竹竿做了几根帮梁,把帐篷的四壁架得端端正正。那时正好到了一批鲜肉,派给直属连的那一份就平均分配:一半给了当时营地上的一百八十名士兵,一半给。了军官食堂里用餐的三十八名军官。将军的电冰箱也拆箱启用了,好在这里自有汽油发电机,发的电全部是供营地上用的。
侯恩反感极了。将军有些小地方也真是莫名其妙,这分肉的事就是一例,叫他看得又有了气。这样分法,太不公道了。要说这样的事呢,负责分配给养的四处处长霍拔特也是完全干得出来的,不过这一次却不能怪他。那时候思正好在将军的帐篷.里,霍拔特笑嘻嘻走了进来,报告将军说刚到了一批鲜肉。将军先是耸耸肩膀,继而就对分肉的办法提出了一些非常明确的建议。叫人听了,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无疑是个聪明人,他肯定算得到这样的分法会在士兵思想上产生怎样的影响,可是他不管,怨他恨他他都无所谓。贪图口福决不可能是原因,因为后来到吃饭时,侯恩看他吃鲜肉好象也不对口胃,只是稍稍尝了几口,到收拾时总要剩下满满的半盘,差不多顿顿如此。习焉不察也不可能是原因,将军做事才精细着呢。他心里还觉得挺得计呢。霍拔特走后,将军起初愣愣地对侯恩瞅了半晌,那一对淡淡的大眼睛毫无表情,可是后来他忽然诡秘地对侯恩丢了个眼色,说:“我可得让你多开开心啊,罗伯特。也许伙食改善了些,你就不会老是发那么大的脾气了。” “多承你的关照,首长。”将军听了,突然想笑却又极力忍住,结果反而笑得更滑稽了:先是一连串的咯咯,继而是一阵气也喘不过来的哈哈,打完哈哈马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咳出一口痰来,吐在他绣了姓记的丝手绢里。
过了一阵,他才说道:“我看现在可以搭个帐篷辟作娱乐室,晚上给军官们散散心了。罗伯特,你眼下不算太忙,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办啦。”
好奇怪的差使!不过侯恩到后来还是悟出了其中的缘故。他叫直属连里当家的上土给他抽调了一队人,让他们在一块地上清除了残根杂草,铺上细石子,支起一顶大营帐。帐篷搭好以后,又在四周挖了一道深深的排而沟。前面的出入口装了内外两重门帘,保证进出不会透光;另外还从废弃的帐篷上剪了几条帆布盖住四角的接缝,以免夜间有灯光漏出。这些都安排好以后,侯恩又花了一个下午,叫他们去砍些竹子,做了几张写字台,和两张牌桌。他做这个带队官,可自始至终虎起了脸--当兵的恨他,他感觉得到;故意说给他听的低声嘀咕,句句传进他的耳朵。将军就是看准了他一定会讨厌这个差事,所以才把任务派给了他,侯恩呢,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决心要把事情办得无懈可击。看到有活儿干得马虎,他就死死钉住不放,有两次还跟领头的那个军士争了起来。将军的算计妙是妙了,可是堂堂的将军居然以此为乐,似乎也未免太浅薄了点吧。
给了他这顿教训不算,侯恩不久发现底下敢情还有一顿教训呢。这军官的娱乐室,是派给白天管发电机的那个士兵附带兼管的。他的任务就是每天把两侧的遮帘早上卷起,晚上放下系好。发电机说是噪音太大,晚上不准使用,所以他第二个任务,就是每天把汽灯都灌满煤油,到时点上。
娱乐室建成几天以后,一天晚上侯恩踏进帐篷,发现里边还是黑沉沉一片。几个军官骂骂咧咧的,在暗里摸索。有一个冲着侯恩大声说:“侯恩啊,快点儿好不好,你总得让我们有个灯火吧?”
侯恩气昂昂来到管娱乐室那个勤务兵住的小帐篷里,给了他一顿熊。“怎么啦,拉佛蒂,你是差事太多,忙不过来啦?”
“哎呀,少尉,真对不起。我压根儿就把这事给忘了。”
“那好啊,现在你该去办啦,别站在那儿老瞅着我呀。”当时候恩真忍不住想大喝一声:“嗨!你快点儿好不好!”拉佛蒂出了帐篷,磨磨蹭蹭地到停车场去取煤油了,侯恩望着他的后影,不由感到一阵厌恶,暗暗骂了一句:蠢蛋!骂完却立刻感到一震:这么说自己对当兵的已经渐渐有点瞧不起的意思了。这种心理虽说细微,不大容易察觉,可毕竟是一种瞧不起的意思。这帮家伙,搭帐篷的时候想要拆他的台,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空子可钻就大偷其懒。不是今天在他手下干活才如此,也不是今天认识了他才如此,他们向来就是如此。他们对待他,态度之间自有一种本能的、直觉的猜疑,这使他觉得可恨。
他忽然醒悟了过来,将军又给他上了一堂课。他觉得自己感情上多出了一种新的东西。以前他带领士兵做工,总是摆出一副铁石心肠,因为他认为执行具体任务就容不得有一丝怜悯之心。做工嘛,做工的一般总是恨领班的。这算不了什么。所以那时他并不恨他们。
可现在他却恨起来了。将军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他是个当官的,官当久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在感情上总难兔要带上自己那个阶层的偏见。将军就是在暗暗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属于当官的阶层。他还记得当时将军那一对透着凶光的淡淡的眼睛先是愣愣地对他瞅了半晌,尔后忽然向他丢了个莫测高深的眼色。“我可得让你多开开心啊,罗伯特。”现在看来这意思就比较明白了。侯恩跟随将军这些时候以来,有一点他是早就看准了的,他知道只要自己有意于此,到战争结束要混个把校级军官那是十拿九稳的。他内心也不是没有巴高望上之想,看到这种前途也不是没有动过心,不过对这种巴高望上之想总有些不以为然。这些都给将军看了出来,于是将军事实上就把话给他挑明了:只要他有这样的心意,只要他能够克服自己讨厌军官、歧视军官的心理,他这种雄心大志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要看清自己的阶级属性啊,不要逾越阶级的界线啊。那本来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将军却从反面来做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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