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恩深深地感到苦恼。他出身于上流社会,家庭是中西部的豪富门第,他虽然已经同家庭决裂,接受了为家庭所不容的思想意识,可从来就没有真正扔下过前十八年的生活留给他的感情的包袱。他觉悟到自己有罪,他为社会的不平义愤填膺,然而这些从来都不是掏出真心。他的伤口老不结疤,其实还不是因为自己的手一直在那里擦?这一点他自己也看了出来。他此刻还看出了,他在军官食堂里跟康安吵架固然原因很多,可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康安提到的那些问题,对他来说是不能有丝毫含糊的。他处事应对之间.类似这样的情况就太多了。由于自己的切身利益只可能促使他往后倒退,去跟父亲的思想妥协,所以他完全没有改变方向的余地,他就只能指靠其他的感情基础,来继续保持他那种特殊的孤立的左派立场。这种感情基础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有的;至于他看见纽约的友好相识接受这种政治观点都象理所当然一般,因而自己也便信之不渝,那就由来更久了。可是现在他却孤零零待在部队里,受到了将军那一套观点的严厉批判,仿佛身子还吊在单杠上,手指已经快要脱开了。
他回到了娱乐室,走进帐篷里。拉佛蒂已经加好了油,点上了灯,军官们也早已象晚潮一般不绝而来。两副牌局已经摆开,还有些军官就只好在写字台上凑合着玩了。
“嗨,侯恩,来打几副扑克吗?”说话的是曼泰利。侯恩在指挥部里朋友不多,这曼泰利算是一个。
“好吧。”说着侯恩便拉出了一把椅子。自从新辟了这个娱乐室以后,侯恩天天都把黄昏消磨在这儿,心里是故意要跟将军赌赌气。其实论这里的环境,那真是闷得难受:一进帐篷就热不可当,经不起几口香烟和雪茄一喷,马上就烟雾弥漫了。不过他觉得,他和将军暗里不断斗法,这就是一个回合的较量。将军要他开辟这个娱乐室---好啊,现在他就享受来了。只是今天晚上拉佛蒂的事点醒了他,他倒变得很有点儿怕见将军了。他从来不大怕人,现在却对将军好象有些害怕了。牌轮到他发了,他洗了几下,就发了起来,手里是在打牌,心却很少在牌上,不过是机械的应付。他感觉到身上已经在淌汗了,于是就脱下衬衫,往椅背上一搭。天天晚上总是这么个过程。到了十一点,这里的军官也就差不多脱得个个只剩一件汗衫了,帐篷里一派酸臭,烟味冲天。
“今儿晚上我这牌的手气看来是不错的。”曼泰利笑眯眯的,那衔着雪茄的小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这时早已是人声嘈杂,乱成一片,烟雾腾腾之中,热闹到了极点。远处不知哪儿的丛林里打了一炮,侯恩的脑袋里轰的一下,象是有一根极脆弱、极敏感的神经猛一搏动。他肚子里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师里居然每夜还有这样的烟客聚会! 侯恩今天的手气平平,没想到才打了几副牌,就来了打搅:将军破题儿第一遭走进娱乐室里来了。只听见有人吆喝了一声:“立正!”
“各位,请稍息。”将军这么轻轻招呼过以后,就瞪起眼睛在帐篷里打量了一圈,闻到那股味儿,鼻子眼儿微微缩了缩。“侯恩!”将军叫他了。
“在!”
“我有事找你。”将军的口气尖厉,不带一点感情,说着还轻轻用手一招,也没等侯恩把衬衫纽子扣好,就走了出去。
“去吧,快到爸爸身边去吧,”曼泰利笑着说。
侯思窝着一肚子的火。将军跑来找他,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叫他十分得意的事,但是今天将军的口气却使他感到丢人。起初他甚至就想教在帐篷里不去了,不过后来他还是对曼泰利说:“看我回头再来翻本。”
“今儿晚上该不会来了吧?”一桌上有个军官挖苦他说。
“这就得听主子的了,”侯恩说。
他扣好了衬衫纽子,脚一赋把椅子推回了原处,就穿过帐篷朝出入口走去。帐篷一角有几个军官在喝酒,一瓶配给的威士忌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他刚听出那几个军官是在唱歌,身子一下子已经进了那个隔光的出入口,挂得严严密密的双重门帘弄得他手忙脚乱。在灯火通明的帐篷里待久了,一到夜凉如水的露天之下,就两眼一抹黑了,连将军在外边等他他也没有看见,差点儿就跟将军撞了个满怀。
“真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先走了一步,”侯恩吞吞吐吐说。
“没什么。”将军迈着方步,向自己的帐篷缓缓走去,侯恩极力压住自己的步子,不要走得太快了。自己刚才说了那句“得听主子的”,不知道会不会给将军听见?唉,这个混蛋!
“你找我有什么事,将军?”
“到帐篷里去说吧。”
“是,首长。”此刻两人之间有点顶牛儿。一路走去,谁也没有吭声,只听见彼此的脚嘎吱嘎吱踩着细石子走道。黑暗里只有一两个人走过;入夜以后,营地上的一切活动便差不多都停止了。营地大致成一个椭圆形,四外有一圈岗哨,在侯恩的感觉里这些守在工事内的哨兵都宛然就在眼前。他不由得咕哝了一声:“今儿晚上倒还安静。”
“嗯。”
在将军的帐篷门口两人又是一撞。原来侯恩一到门帘跟前就赶紧站住,想让将军走在前头,将军呢,却用手在侯恩背上一按,表示要侯恩先进。两人同时吓了一跳,侯恩擦着了将军的身子,只觉得将军给他这大个儿弹得倒退了尺把远。他连忙道歉。对方半晌没有答理,侯恩有点发火了,就撩开门帘,管自先往里走。将军跟着进来,满脸铁青,下嘴唇上清清楚楚两个齿印。看来这要不是撞得他实在够呛,就一定是他气得都咬牙了。可他生气些什么呢?按照将军的平素为人,遇到这种情况觉得好笑那才比较合乎他的性格。
侯恩心里还在顶牛儿,他不等将军吩咐就自己坐了下来。将军似乎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又把嘴闭上了。办公桌前还有一张椅子,他就在那里坐下,把椅子挪过点来,跟侯恩劈面相对,不动声色地瞅了他总有分把钟。脸上是一种十足新鲜的表情,侯恩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一对锋芒毕露的灰色的眼睛,那两颗淡得可怕的大大的瞳仁,似乎都神采黯然了。侯恩相信假如他此刻用手去摸一下将军的眼珠子的话,将军是连眼都不会眨一眨的。将军那微抿着嘴的神气,脸上棱棱角角处那肌肉收紧的模样,似乎都带着一丝奇特的苦涩味儿。
将军跑来找他,不知有什么事这样要紧?侯恩一想起来不免微微一震。当时那种气氛,一定弄得他挺丢人的。更使他纳罕的是现在却又看不出将军在耍什么花样,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要派他任务的迹象。侯恩盯住了大制图板上钉着的那张安诺波佩岛的地图。将军是在这奥卡利那笛上演奏他的小品呢。 将军的帐篷里太空落落了!侯恩又一次兴起了这样的感触。将军无论到哪儿,在穆托美岛上也罢,在军舰的舱间里也罢,到了这儿也罢,他总象连个住处都可以不要似的。帐篷里的陈设简陋极了。帆布床看去好象根本没有睡过,办公桌上收拾一清,另外还有一把空椅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两只小衣箱中较大一只的跟前。地下铺的白板条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点泥污。帐篷里尽是长方形的物体,汽灯下的光和影都是长长斜斜的一条条,交织在一起,伊然就象一幅抽象派的图画。
将军那两道莫测高深的目光可还盯着他呢,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远处又响起了打炮声,象是他们俩的血管在搏动。好久,将军才打破了沉默:“我真弄不懂,罗伯特。”
“什么事啊,首长?”
“你瞧,对于你,我其实真可以说是半点也不了解。”将军的口气平淡而刻板。 “到底什么事啊,难道是我偷了你的威士忌?”
“也可以这么说……这跟你偷了我的威士忌也差不多。”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将军往椅子里一靠,他底下的一个问题却又未免太随和了些:“娱乐室办得怎么样啊?”
“还不错。”
“防空帐篷的通风问题,部队直到今天还拿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可不,里边真是臭气冲天。”这么说,将军是少了他觉得寂寞咯。可怜的大少爷:“不过我也该满意了,打扑克我赢了一百块。”
“两天赢了一百块?”
“不,三天了。”
将军淡淡一笑。“对,是三天了。”
“还装糊涂呢。”
将军点上了一支烟,慢慢地摇了摇手里的火柴梗,把火灭了。“我跟你说实在的,罗伯特,我为一些旁的事情操心得就够忙的了。”
“我又没说你闲着。”
将军瞪了他一眼,不无故意、可又不大自然地露了一下两目的凶光。“你也太无礼了,小心总有一天你会给枪毙了完事。”将军这话的口气十足是一声压住了的怒吼,连手指都发了抖,侯恩一见,倒猛吃了一惊。头脑里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刚要显出一些轮廓,却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根线没有穿进针眼,软绵绵一歪脑袋,便蔫了下去。
“真对不起。”
看来这话又是不该说的。只见将军的嘴唇又发白了。将军一仰身靠在折椅里,长长地喷出了一口烟,紧接着却突然无比虚伪地摆出了一副亲如慈父的神气,满面堆笑地问侯恩说:“你还为了分肉的事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生气!这话将军以前也说过一次。只是现在听来就觉得可怪了。眼前这话是不是以领导的身分说的呢?每逢他感觉到将军是想跟他接近的时候,他总有一些惊然之感,总有一些不安之感。心里总会自然而然地掀紧起来,觉得不痛快了,得提防着点了,象是将军马上就要有求于他,叫他忍痛作出什么牺牲似的。将军在对他的关系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准谱儿。有时他们之间倒也有一种默默相契、不拘形迹的友谊,这在一些将军同副官之间、校官同勤务兵之间,本来是并不少见的。有时他们的亲密程度还要更进一大步---一起议论一些问题啦,偶尔还聊上几句家常啦。可有时他们之间也会出现敌对的情绪。侯恩实在说不上这肉到底算是长在一块什么样的骨头上。
半晌,侯恩才说:“是有点儿。士兵看到上面欺负他们,分给他们的肉少,能爱戴你长官吗!”
“那他们也只会骂霍拔特,骂曼泰利,要不就骂炊事班长。不过我看关键恐怕不在这里。士兵不士兵的,你也不见得真会摆在心上,你心里有数!”
好家伙,真是半点也不肯轻易让人!“我摆在心上你也不会理解。”
“我怎么不会理解呢。凡是常人应有的正当激情,我不见得就会没有。” “嘿嘿。”
“你就是不肯用脑筋想一想,罗伯特。自由主义分子所以这样很少能为,原因‘一塌刮子”只有一条,就是他们的思想总是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无可救药!” “一塌刮子”!在将军的话里听到这样一句方言,有如精光的物面上看到一粒中西部的泥土,觉得挺好玩似的。当下侯思便咕哝了一声:“骂人还不容易。” “哎呀,老弟,你多用点脑筋想一想,好不好?无论什么问题,只要你能想下去,想透彻了,你就会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压根儿都站不住脚。比如说这场战争吧,你说这仗一定要打赢,是不是?”
“是啊,可我不明白这跟分肉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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