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你听我说完嘛。听完包你就相信我的话有道理了,我是作过一番研究的。想当初我也是你那么点年纪--或许比你还大点儿吧--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样的问题:国家要有强大的战斗力,靠什么?”
“我看这就要求人民同国家二者的心要齐一点,管你有理也罢,没理也罢。” 将军摇了摇头。“这是自由主义史学家的看法。说来会使你大出所料,其实这一点起的作用极微。”灯焰必必剥剥爆了,他就探身过去调节一下油门,这当儿光源便正好处在他的下巴底下,照得他的脸儿一时真有点怪模怪样。“主要的因素就是两点。第一,国家的人力物力底子愈厚,战斗力就愈强。第二,打仗的士兵过去的生活水平愈低,就愈能打仗。”
“就这么些了?”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我也曾经想过。就是,为保卫自己的国土而战斗,打起仗来恐怕又要强一些。”
“这么说你的观点跟我还是一致的咯?”
“问题复杂着哪,你知道不知道?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开起小差来也便当得多。好在这个问题在安诺波佩岛上倒是无需考虑的。总之,这方面的因素虽算不上最重要,还是应该好好研究研究。爱国之心固然可嘉,在战争的最初阶段还有振奋士气的作用,可是战斗的热情是很不可靠的,仗打得愈久,就愈顶不了用。打过了两三年仗以后,军队要有战斗力就全靠两点:一是物质力量要优越,二是生活水平要低。你说一个团的南方人为什么抵得上两个团的东部人?”
“我根本不同意这种看法。”
“可现实偏偏就是如此。”将军并拢了指尖,摆出一到很有识见的样子,瞅着侯恩。“我这不是在贩卖我杜撰的理论。这是我的观察所得。我这观察所得对我这个做将军的却很不利。咱们的生活水平在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因而士兵的战斗力也就势必是大国中最差的。至少可以这么说吧:假如听其自然的话,就势必是最差的了。咱们的土兵比较阔气,娇生惯养。既然是美国人嘛,多数人的身上当然都带有我们那种独特的民主作风。对自己个人的权利,往往看得太重,对别人的权利,却又一点都不知道尊重。这跟农民正好相反,所以我告诉你说,眼下农民当兵最合适了。”
“这么说你就非得杀杀他们的娇气不可,”侯恩说。
“是这话。要杀杀他们的娇气。当兵的一看见当官的享受到什么特权,他们的娇气自然而然就会杀掉点儿。”
“我看不然。依我看他们倒会对你们恨得更厉害。”
“恨当然是免不了的。可他们对我们怕得也会更厉害。你给我什么样的人都好,只要在我手下待的时间长了,我就非要叫他感到害怕不可。部队中固然有所谓欺凌士兵的事件,可这样的案子不闹出来便罢,一闹出来,当事的士兵反而会愈加感到自身位卑职小。”将军抚了抚鬓角的头发。“我听说咱们美国人正在英国筹建一所俘虏营,以后咱们欧洲战场一开辟,这个俘虏营肯定会叫敌人魂都吓掉。那儿准备使用的一套办法简直野蛮,将来只怕难免要引起社会的不满,然而这是不得不然的。咱们自己的‘后院’里就有那么一个新兵训练站,居然发生了新兵图谋杀害上校主任的事件。说来你是无法理解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罗伯特,军队要治理得好,象梯子那样一级畏惧一级是必不可少的,一定要把军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纳入这样一把梯子。俘虏营里的俘虏,逃兵,还有新兵训练营里的新兵,凡此各色人等,在军队中僻处一隅,纪律就必须相应加强。对上级心存畏惧,对下级意有不屑,什么时候大家都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军队就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了。”
“我该归在梯子上的哪一档呢?”侯恩问他。
“你还没有归档。别忘了,比如说天主教吧,教皇还可以赐个特恩呢。”将军说完对他笑笑,又点上了一支烟。这时娱乐室里隐隐爆发出一阵大笑,飘过营地传到他们这儿,轻得几至难以听出。
侯恩把身子往前挪了挪。“就譬如说此刻在外头值班放哨的那位弟兄吧,这阵笑声他也听在耳里。我看总有一天他要把手里的机枪掉过头来。”
“呵,发展下去有这个可能。不过当兵的也总要到败局已定的时候,才会下这个手。不到这种时候,他们的愤恨只会积在心里,打起仗来只会更狠一点。心里的愤恨既然不能冲我们发泄,就都向外部发泄了。”
“不过你们这样就要冒很大的风险,”侯恩说。“假如我们把仗打输了,你们这就是引发了一场革命。依我看,为你们的利益着想,倒不如多多厚待士兵,这样仗即使打输了,也可以免得以后爆发革命。”
将军哈哈大笑。“你这些话,不就象你们自由主义报刊上的那套高论么?你也真蠢,罗伯特。这场仗我们输不了,即使输了,总不见得希特勒就会容许革命爆发吧?”
“这么说,你们这帮子人这边打赢固然是赢,那边打赢也输不了哈?” “什么你们这帮子那帮子的,”将军学着他的腔调说。“这种说法有点马克思主义的味道,是不是?又是什么大资本家的大阴谋吧!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会对马克思主义这样熟悉?”
“我钻过一阵子。”
“我看不见得。我看你不见得真的钻研过。”将军带着沉思,掐灭了手里的烟蒂。“你要是把这场战争看作一场大革命,那你就是误解了历史。这场战争实则是一次权力集中。”
侯思耸耸肩膀。“我对历史没有多少研究,也谈不上有什么见地。我只是觉得,招人痛恨总未免不智。”
“我还是那句话:人家怕不怕你,这无关紧要。罗伯特,你不妨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世间尽管有这许多人愤恨不平,可革命毕竟绝少。”他用个指甲在下巴上轻轻搔挠,一副美滋滋的样子,仿佛那胡须的摩擦声叫他听得都出了神似的。“就是俄国革命吧,也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个生存空间的系统化过程。二十世纪的机械技术要求集中,于是恐惧的心理也就不可避免了,因为大多数人不能不从属于机器,对这样的工作他们从本能上决不会觉得喜欢。”
侯恩又耸了耸肩膀。一谈总是这样,今天这场谈话又落了老套。他心里其实自有他的一套原则,虽说还不太明确,也不太成熟,看来还是不无可取的,只是碰上了将军那号脑袋的人,他这套想法只怕就会被看作是一时的感触,给斥之为糊涂的观念--将军的这种斥责,他受得也多了。不过他还是要试试。他就平静地说:“问题还多着呢。比如历史上就有某些伟大的道德观念,会不断变换形式,一再出现,不知你又将置之于何地?”
将军微微一笑。“罗伯特,政治不同于历史,正如道德准则有异于人的需求。” 真是出言吐语,无不成章!侯思觉得有些反感。“将军,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你大功告成了,要为下一步更大规模的集中化制订计划了,四十年代的美国人也该跟三十年代的欧洲人一样心事重重了-一三十年代的欧洲人就老是担忧再打一次仗他们就得完蛋。”
“很可能。做个二十世纪的人,担忧本来就是免不了的。”
“啊,是这样。”侯恩点上了一支烟,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将军的心思他此刻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将军故意挑起了这场辩论,从而又恢复了那种安详自信的态度。他就有这样高妙卓绝的适应能力,可是刚才初进帐篷的时候,却不知什么缘故,没有能一下子适应过来。
“罗伯特,你太倔了,永远也不肯认输。”将军说完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小衣箱跟前。“跟你说实在的,我叫你来,不是想跟你辩论什么。我是想跟你下盘棋。” “行啊。”侯恩深感诧异,也有点不安。“就怕我不经你一战。”
“那倒不一定。”将军打开一张折造的小桌,在他们中间放好,搁上棋盘,摆起子来。说到下棋,侯思想起以前是跟将军谈起过一两次,将军当时隐隐约约表示过倒很想跟侯恩下一盘,不过侯思一直没有在意。现在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要下棋?”
“那还有假。”
“有人进来见了,怕不象话吧。”
将军笑笑。“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棋子摆好了,他就拿起一只红卒、一只白卒,两个拳头里各藏一只,一起伸到侯恩跟前,让侯恩挑,一边还亲切地说:“我很喜欢这副棋子。那象牙是手工雕的,价钱初听起来似乎不小,其实也不算太贵,我看做棋子的肯定是位高手名匠。”
侯思没说什么。他挑中的是红棋,将军把棋子放回棋盘以后,就走子开局了。侯恩用通常的应法应了一着,一双大手把脑袋一托,摆了个挺自在的姿势,就琢磨起棋局来。可是不行,他只觉得心神不定。心里静不下来,又打不起劲。刚才的谈话,弄得他好不心烦,此刻同将军对坐而弈,又使他焦虑不安。这下子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就越发招人注目了。那好象总有点不成体统似的。再说,这盘棋赢了那还了得!--他从一开局就有这样一种心情。
头几步棋他下得相当随便。说实在的,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一下,他是在听那时有时无的隐隐的打炮声,那汽灯不断俏俏发出的喷气声。偶尔似乎还听见了外边营地上风吹树动的飒飒声,听到这种响动他越发郁郁不乐了。眼光无意中飘到了将军的脸上,他不觉呆住了:将军那种聚精会神、一心无二的表情,同他登陆那天的神气象极了,同他坐吉普车赶夜路时的神气也象极了,那样的专注、那样的严肃,在侯恩的心上又一次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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