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回过神来,侯恩才发觉他不过走了六步棋,可就已经陷入了困境。由于下子漫不经心,没有好好思考,结果就犯了象棋中之大忌:他布局都还没有完成,一只马却已经跳了两次。虽然局面还不致就到危险的地步,那只马还位于第四横行上,要后退也尽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将军却已经抓住机会,展开了一场别出心裁的进攻。侯恩这才收回了心思,真正琢磨起棋局来。现在将军只要完成布局,就凭布局上的那点微小的形势之利,尽最大的可能加以利用,胜利就是十拿九稳的了。不过这样下法势必要打一场持久战,进入残局以后,肯定颇费纠缠。将军并没有采取这种策略,而是只顾挥卒猛攻,这一阵猛攻假使失利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为那样一来将军在布局上就势必落了后手,他王前的卒子就都非挺起不可了。
侯思默默地思考着对策,很快就沉浸在奥妙无穷的棋局里。他脑子里装着全局的形势,细细推敲每一步棋可能会遇到对方哪几种应法,对每一种应法自己又有什么破敌之计,由此及彼,愈化愈繁。这个走法不好,再算算改走别的子又会有怎么样的变化。
然而还是顶不了事。将军的棋艺简直令人咋舌,他指挥几个卒子长驱直入,侯恩只觉得自己防不胜防,不一会儿就发发可危了,再不一会儿就走投无路了。侯恩在大学读书的时代本是棋队的选手,以后虽然生活很多波动,对下棋却一直兴趣极浓。他的棋艺也有相当的水平,所以一看就知道将军的造诣很深,而且从棋风中他还能看出点对手的性格。将军思路灵活,临阵冷静,善于抓住开局时的一点微小的优势,尽量扩大战果。侯恩付出了一马一卒的代价,才兑去了对方的两个卒子,后来走到第二十五步,终于认了输,神疲力乏的,往椅背上一靠。他的心都被这一盘棋揪住了,棋兴也给逗起来了,气鼓鼓的,觉得有点欲罢不能。
“你下得不坏呀,”将军说。
“马马虎虎罢了,”侯恩只是咕哝了一声。棋下完了,耳朵里似乎又听见了帐篷外的那一片林籁。
将军慢慢地收起棋子,每只棋子似乎都经过指尖抚了抚,才放进那绿绒的棋盘。“我就喜欢下棋,罗伯特。如果说我还有个爱好的话,那就是下棋。”
将军找他到底目的何在?侯恩觉得心里突然起了个疙瘩。辩论,下棋,这些看来都是表面现象,在将军整洁的仪表、淡漠的神气背后,肯定还有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打算。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紧紧揪住了侯恩,他那种压抑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刚才更重了些。也不知怎么,帐篷里的空气似乎越发沉闷了。
将军继续发抒他的高见:“棋子里变化无穷啊。棋枰其实就是生活的一个绝妙的缩影。”
侯恩的火气愈来愈大了。“我不敢同意,”他的嗓音居然这么清晰响亮,说得居然这么有腔有调,自己听着也觉得有点不是味儿。“我没有下棋只想下棋,下到终局却只觉得厌烦,原因就在于下棋跟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不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那么你说战争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又扯上了!这口侯恩可不想再辩论了。老是让将军牵着鼻子走,他已经感到不耐烦了。自己可不是那么好摆布的。他一时真想挥拳打去,恨不得把将军打得嘴角淌血,一头华发立时变成个乱草堆。这阵冲动来势很猛,去得也快。冲动过去以后,心头又只觉得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了。“这我说不上来,不过战争用下棋截然是两码事。你也许会举出海军来证明你的主张,因为海军都在开阔的平面上行动,发挥大大小小的各种火力,完全由‘实力’、‘空间’、‘时间’三因素决定一切。可是不行啊,要知道打仗就象打一场野蛮的橄榄球。比赛一开了场,这场球怎么打下去就完全由不得你了。”
“战争是复杂一些,不过道理还是一个。”
侯恩突然来了气,他把大腿一拍:“哎呀,这里头的文章可大着哪,谁敢说他什么都研究通了?譬如今天让你带上一个班,或者一个连--那些当兵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你知道个屁?我有时候想想也真纳闷:你派他们去执行任务,这个责任你怎么担当得起?难道你倒从来没有为这个问题发过愁?”
“罗伯特,你看问题所以老是看不到点子上,关键也就在这里。人有个性这样的观念,在部队里只会帮倒忙。当然,不管在哪个部队,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还是有的,不过这些差异总会相互抵消,抵消之后,余下的就是这个部队的实际价值:某某连队能打,还是不能打,担当某某任务能行,还是不行。我的工作方法比较粗略,只要能掌握他们的‘公分母’就行。”
“你这么大的官儿,高高在上,对下面的情况什么也不了解。用你那种‘精神数学’去处理问题也实在太复杂,要想好好作出个决策,我看是休想。”
“然而决策还是照样作出来了,有行之有效的,也有行不通的。”
前沿工事里的弟兄说不定正吓得连手脚都动弹不得呢,这里居然在说这样的话,真未免有点缺德。所以侯恩一张口,声气就有点刺耳,仿佛也感染到了那种惊吓的心情:“比如有这样一个问题,请问你怎么解决?部队里的士兵到海外来服役都已经有一年半了。请问你能用什么法子来算一算,是牺牲那么一批士兵,而让余下的人早些回国好呢,还是大家都赖在这儿坐等完蛋,听任老婆在家里偷野汉子好?这笔帐,请问你怎么算?”
“我的回答是,这种问题我根本就不考虑。”将军又拿个指甲在搔挠他的胡须了。他略一犹豫以后,才又接着说:“怎么回事,侯恩?我倒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结婚。”
“那么是有个女朋友在国内,来信把你甩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我屁股后面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那么你干吗要操这份闲心,怕女人不老实呢?女人嘛,本来就是不老实的。” 侯恩一下子就品出了内中的味儿,他嘻嘻一笑,胆子大得连B己也有点吃惊:“怎么,是个人的经验之谈吗,首长?”说完马上想起来了,听说将军是结了婚的。这个消息,显然是属于小道新闻,因为将军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样的事,他还是从另一个军官那里听来的。不过,话出了口他倒后悔了。
“是又怎么样呢,是个人的经验之谈又怎么样呢,”将军的口气陡然一变。“你可不要忘了,罗伯特,你一次次放肆,是我忍着,才不来跟你计较。我看你也未免太过分了点。”
“我很抱歉。”
“不许再说了。”
侯恩默默无言,望着将军的脸。将军的表情淡漠,眼皮紧紧皱起,那模样儿就象面前尺把远以外有个什么东西,全靠他一双眼睛才顶住了似的。嘴唇的下方,紧靠嘴角底下,留下了两点白沫。
“不瞒你说,罗伯特,我的老婆就很不规矩。”
“哦。”
“她简直什么都干得出来,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侯恩先是一惊,继而则是一阵恶心。将军那种自怜自惜的口气又来了!这种事也能随便跟人说吗?就是告诉人,也不能用这种口气啊。看来将军还有他的另一面。半晌,侯恩才含混说道:“我真为你难过,首长。”
汽灯渐渐不旺了,灯光也时明时暗了,长长的斜斜的一道道光,在帐篷里起伏不定。“真的?罗伯特,你真的为我难过?你真的也有动心的时候?”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将军的口气就真情毕露了。可他又一伸手,忙着去把灯扭亮了。“你知道吗,你这人真叫做不通人情。”
“可能。”
“难道你真的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意思难道是指那话儿?侯恩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将军的眼睛此刻炯炯有光,一副神气几乎是在恳求了。侯思不由得直觉地感到:假如自己再老是这样愣着的话,将军真会慢慢地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膝盖也说不定哩。
胡思乱想!
不过侯恩还是禁不住一个“激灵”,陡然起身,几步走到帐篷的另一头,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呆呆地瞅着将军的行军床。
怎么能瞅着他的床呢。不行,得赶快离远点儿,免得引起将军的误解。他赶紧转过身来,对将军望了一眼,将军始终一动也没动,坐在那里,有如一只成了化石的大鸟,等着等着--大概他自己也说不上在等些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将军。”好在侯恩一开口,口气就挺干脆。
“哎,不提了。”将军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我说罗伯特,你要是便急的话,就快出去,别在这里满地乱转。”
“是,首长。”
“咱们这场辩论,辩来辩去总是没有个完啊。”
侯恩这才算松了一口气。“那你到底要我承认什么呢,承认你是上帝?” “你要知道,罗伯特,假如天上有个上帝的话,那也准是跟我一般无二的。” “上帝处理大事也只要掌握‘公分母’就行?”
“对。”
话头重新一开,本来又满可以没完没了地一路谈下去。可是双方一下子却都默不作声了。两下相对,气氛是尴尬的,憋得人难受,因为此刻彼此终于都看清楚了:他们谁也不喜欢谁。
后来总算又勉强谈了起来,东一拉西一扯的,谈的都是战事,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又过了好一会儿,侯恩就告别了将军,回到自己的双顶帐里去了。可是,躺在墨黑的帐篷里,听着椰树梢头枯干的叶子作响,他总是合不上眼。四外尽是绵延不绝的丛林,顶上是无际的南天,一天陌生的星斗。
今天晚上的事情是有些蹊跷,不过事情一过,他倒又觉得自己似乎把问题看得太重了些,有点大惊小怪了。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话。受了梦的侵扰,脑子里的印象如今都渐渐化开了。可是他睡在床上有时还会不知不觉轻轻笑出声来。
打那种主意,太见不得人了!
事情不追根究底便罢,一追究到根底儿上,往往就都露了馅了。不过侯恩即使在忍不住好笑的时候,眼前还是有个自己的影子。他仿佛看见自己的高大个子躺在床上乐得直弯腰,看见自己的一头黑发乱得象个茅草堆,还看见了自己的脸,每当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乐不可支,脸上便笑得后歪嘴咧。
他以前曾一度跟个女人相好,这个女人有天早上就递给他一面镜子,对他说过:“你瞧瞧自己这副德性,睡在床上不折不扣象头人猿!”
快活的心情后来却带上了一些气愤,连手脚都似乎有些热烘烘了。唉,落到了这种倒霉的境地!
可是到第二天天亮,侯息便已经迷迷糊糊,好象记不得有过什么特别的事了。 大家的话:
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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